女孩看见她就尖声询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家的花厅？”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莉莉娅消瘦的脸颊和淡红的短发，皱眉说：“怎么瘦得像骷髅一样！”
骷髅一般是和黑魔法挂钩的东西，在语境里是绝对的贬义。但莉莉娅甚至没接触过魔法，自然不懂这些。身后的女仆低声向女孩解释了莉莉娅的来历：“小姐，她是被子爵大人带回来的，暂住在这里。今天早晨被子爵大人叫来吃早餐。”
“父亲带回来的？”女孩有些疑惑地打量莉莉娅，作为一名享用着父亲爵位带来的家产的千金小姐，她对父亲自然无比尊重，虽然疑惑，也没有再对莉莉娅出言不逊。她看了莉莉娅两眼就转身，边离开，边低声和身边的贴身女佣交谈：
“你觉不觉得她长得有一点……”
临近中午的时候，莉莉娅再一次见到带她回来的中年男人，她已经知道，这人是一名子爵。
两边的女仆都朝中年人行礼，莉莉娅不会这些礼仪，她记忆中的礼仪只有下跪，趴在督工脚边乞怜。这一般是恳求饶命的动作，但对奴隶来说，任何小事都需要恳求饶命。
她只好呆呆地站着，中年人见了微笑着摇头：“你还要学一些礼仪。不过也不妨事。”他笑道：“跟我来吧，陛下要亲自见你。”
陛下？
是国王陛下吗？
这种高度的人物对莉莉娅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如果社会是一棵大树，莉莉娅就是压在落叶下的小小蚊虫。而国王无疑是树冠顶尖的存在。
督工见到子爵，也要像奴隶一样趴在地上乞怜讨好。而国王，又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
莉莉娅没想到自己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先是见到子爵，竟然又要去见国王。
她被带上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中年人坐在对面翻看报纸。外面的街景映入眼中，莉莉娅忍不住把视线投向窗外。
繁华的城池，高大的石头房子、五彩绚烂的玻璃、城中标志性的高大教堂建筑、四通八达的青石板路……还有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人们。这是她没见过的世界。
但马车行驶得很快，这些东西都倏忽间掠过去了。
莉莉娅看见一座雄伟巍峨的城堡，像座小山似的耸立在视线中，莉莉娅看见一些墙壁上爬着青藤，尖塔的钟楼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最高处有着偌大的、伸展出来的平台，她怀疑站在那里就像站在悬崖的边上一样。因为这座城堡实在是太大了。
她被带了进去，一路走得头昏脑涨，高大的石墙把她衬得格外渺小，阳光被墙壁切割，他们经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上的石柱投下长长的影子。最后她被带到一处书房，外面是碧绿的爬山藤和满花园的鲜花。
“陛下，我把她带来了。”埃尔安子爵出声说。
莉莉娅抬起头，看见两位神仙似的人物。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一位闪闪发亮的中年女子。她仔细看，发现那位妇人的裙子上缀着漂亮的碎钻，这些东西正在闪闪发光。他们的衣着都很华丽。
那名妇人首先迎上来，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接着长松了口气，抹了一下眼角，“陛下，她真的很像薇尔。”
“是吗，让我瞧瞧。”男人低沉的声音开口道，“过来看看。”
莉莉娅被子爵推了一把，被动地向前走，直到国王面前。埃尔安微笑说：“臣在奴隶场发现她的，还没学过什么礼节，请陛下宽恕她。”
国王的长相威严，周身是掌权者的气势，莉莉娅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老鼠误打误撞地来到人群里，被人打量着，全身都是不自在和害怕。她僵硬得像一根木头。
“是很像薇尔。孩子，你的父母呢？”国王问。
“他们都……死了。”莉莉娅嗓音干涩地回答。
“我派人调查了，”埃尔安接话道，“她的父母都是奴隶，这孩子就是奴隶场生下的，不过他们在六年前因为逃跑而被处死，只有这孩子留了下来。她的父亲有红色的头发，母亲有蓝色的眼睛，这些都遗传给了这孩子。”
“不错，眼睛颜色也与薇尔一样。”王后道。“只不过，薇尔是淡金色的头发。”
“头发很好作假，用染发剂根本看不出分别。不过，她的头发这样短，或许还是假发稳妥一些。”埃尔安温和道。
莉莉娅隐约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她要假扮一位名叫薇尔的公主。
可是，为什么呢？
“这真是太好了。”王后松了口气似的轻抚心口，抹了抹眼角，有些哽咽道：“我宁愿薇尔再也不出现在人前，也不愿意她——”
国王轻拍她的后背。“自然，薇尔能过寻常的幸福日子也很好。”
埃尔安微笑着没有开口，似乎在给这家人的温情时刻留出空间。
王后调整好心情，见莉莉娅一个人站在原地，露出温和的笑容冲她招手道：“过来，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拉住莉莉娅的双手，仔细观察她的脸颊，道：“怎么这样瘦？接下来可要多吃一些，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她轻轻抚过莉莉娅额头的碎发，感叹地说，“好孩子，一定受了许多苦。”
这么轻柔的举动让莉莉娅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心里不禁产生亲近这位妇人的冲动。可是，对方穿着华丽，彬彬有礼，即便再温柔，也和她之间隔着看不见的屏障。
-
莉莉娅开始了公主的生活。
她被安排进一个大院子里，不仅有花园还有漂亮的房间，这里平时不会有人来，只有两个贴身女仆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莉莉娅注意到，两名女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露出有些吃惊的神色。
显然，她们见过那位薇尔公主，也看出莉莉娅与对方的相似。
上午会有一名老师来教习礼仪，下午则是表情管理课，莉莉娅学礼仪学得飞快，不管什么动作，她一遍就能记住，被纠正几次之后就会达到不错的水准，连老师都夸赞有加，说她是个很有天分的姑娘。
莉莉娅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陌生人称赞。
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只是记住了一些动作，并且记住在什么场合下要使用这些动作。对莉莉娅来说，这很简单，比吃不饱饭时在烈日下搬运货物要简单得多。
令她为难的是下午的表情管理课。
“你要再快乐些，嘴巴的孤独大一些……眼睛也要跟着弯起来……您要露出真心的笑。”
莉莉娅觉得自己的表情明明已经很夸张了。她咧开嘴露出牙齿，眼睛也弯弯的，在她十八年的人生里都没露出过这么夸张的表情。
但老师仍是不太满意，“没有快乐的感染力，还有很大差距……这也难怪，短期内要做到那个程度估计很难。”
薇尔公主对周围的人来说就像太阳，笑容永远极富感染力，是那种令人从心底里开始柔软，想要接近她、与她一同大笑的女孩子。但一名奴隶显然不可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只能尽力让她做到形似。
“晚上也要练习哦，您可以看着镜子练习。不要害怕露出笑的表情，要对自己的表情自信，自信地笑出来。”老师说，“您可以暗示自己：现在没有人敢对您的表情指指点点，您的笑是自然的，不用挤出来。”
莉莉娅疑惑，心想，你不就在对我的表情指指点点吗？但她不敢说，低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老师又道：“您可以放松一点，您的笑容是很美的。瞧，这段时间吃胖了一些呢，脸颊有了一点肉，很可爱。”
是吗？
老师离开之后，莉莉娅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她发觉自己确实漂亮了些。
每天被涂满各种精油，还有奇奇怪怪的用品，她的肤色居然变白了点。下巴也挂了点肉，不再像先前那样尖得可怕。干净的脸蛋越发显得眉清目秀。
比她做奴隶的时候无疑好看很多。
她对着镜子干巴巴地勾起嘴角，但是从自己脸上看不见高兴。她又努力把眼睛弯起来，看起来有了点高兴的样子。
但是一放下嘴角，表情立刻又恢复原样。
莉莉娅不知道老师究竟要什么效果。所谓的感染力，又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从夏季到入秋，天气变得舒适起来。以往在奴隶场的时候，奴隶们最怕冬天的到来，因为冬天会比夏天死更多人。他们御寒的东西寥寥无几，每天清晨都会有奴隶叫不起来，查看时发现，已经冻死在冰冷的夜里。
莉莉娅也是，每逢冬季，手脚脸耳都会冻出烂疮。过去她也最恐惧冬天，但这一年，随着入秋的到来，她竟有些期待能穿上暖和衣物的冬季是什么样子。
她坐在院子里看着枫红的落叶。两名女仆走过来，“莉莉娅小姐，王后陛下请您。”
王后经常会来看她。有时会问她功课进度怎么样，有时就只是喝喝茶，聊几句话。
她跟着两名女仆去往花园，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和蛋糕。莉莉娅学会了礼仪，提着裙子屈膝的动作恰到好处，王后不禁赞叹：“真是像模像样。好孩子，你学得真快。”
“谢谢您。”莉莉娅现在礼节性的回话也可以说得很得体。
她们一起喝完下午茶，莉莉娅跟随王后在城堡散步。风吹过墙壁的爬山藤，簌簌的风声混合着叶子声，王后忽然微笑着低头询问她：“莉莉娅，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莉莉娅抬头，看见王后和蔼可亲的笑容。她楞楞地想了想，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想实现的愿望的话，“我想见我的父母。”
如果父母可以在死前享用到这些东西就好了，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蛋糕。
王后怔了一下，怜惜地摇摇头微笑道：“我们这一生终究都会离开，迟早会再见到他们。我是说，你有什么想让我帮你实现的愿望吗？”
莉莉娅懵懂地看着她，忽然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可能是“报酬”。
她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既然提起报酬，说明需要她做的事情已经近在咫尺了。她想了想，小声说：“我想过完这个冬天。”
王后的笑容没有变化，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以抱歉的语气轻轻开口：“莉莉娅，只有这一个愿望吗？”
莉莉娅便明白了，原来她连这个冬天也看不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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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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