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歌回到自己席位时,鎏宵台已经正式开宴,帝王阶前也早没了那道绯色身影。
女眷席朝西的一片,坐的大都是年轻女子。
世家小姐们原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似乎议论得还挺火热。
黛窈一到,却都默契噤了声。
姜宝姗自先前见到傅湘前开始,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黛窈让她先去殷氏那边坐下了。自己则在另一方席位,找到了堂姐姜钰雪。
“大家继续啊,难道有什么话是本郡主不能听的?”抚下头上兜帽,黛窈将心绪从先才那一摔中抽离出来,一脸算了不想了的松快之色。
“先才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姜钰雪拉着她坐下。
“没事啦,脚滑嘛,不小心摔了一下。”
话音刚落,隔壁席位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她们方才聊你呢,安阳。”
“你没来之前,她们在聊《浮生》最新刊刻的本子,你来之后,她们开始聊你今日穿的裙子,说你花枝招展,孔雀开屏。一直聊到你扑进那位指挥使大人怀里,多半是假摔,故意的。说你乃瑞王未婚妻,却不守妇道,可是觊觎那位大人?还说那位大人心有白月光,即便你安阳姿色过人,也勾不到人家,何必自取其辱呢。现下你回来了,她们哪还好意思继续聊下去。”
顿了顿,那女子嘿嘿笑了两声:“说说看,安阳是不是故意的?那傅大人当真俊得令人发指?”
众人:“......”
一番话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时之间,席间连杯盏碗筷的声音都消失了。
黛窈回头,朝说话之人挑了下眉。
“花木兰”——当朝正三品通政司使之女,也是黛窈的好友之一。
此女生在书香门第,却自幼偏爱舞刀弄枪,有个挥洒战场的女子将军梦,故被称作“花木兰”。可惜就像不允女子科考一样,大雍也不允女子参军,所以“花木兰”至今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她本名叫做孙柔,年十八。
说话耿直,做事全凭心意。
风把她头发吹乱了,她一直捋不好,便拿把剪刀把头发剪了。
腰带系不好,扯断了事。
被狗追了一路,拿起扫帚跟狗干架。
在家被珠帘晃到眼睛,赤手空拳跟珠帘打了一盏茶的功夫。
诸此如类。
先前大家议论黛窈,其实都很小声,贵女们扎堆惯爱聊风闻八卦,谁还没个说小话的权利了?
奈何孙柔自幼习武,耳力好得不行。
京中世家云集,公侯遍地,名门闺秀也多如过江之鲫。此番出席冬狩还能参加夜宴的,谁不是门庭显赫,金尊玉贵?
却比不过黛窈自幼被承明帝当做义女。
如今帝王膝下除早夭的、病逝的、外加一位早年犯事被抄家流放的,共只剩下四位皇子。其中三位已成年,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中,唯独没有公主。
某些方面来说,黛窈虽为异姓王的女儿,却早有“大雍公主”殊荣,故而人人忐忑,生怕被这位祖宗发难。
毕竟安阳郡主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
出人意料的是。
“本郡主这身裙子,聚婉阁做的,朱雀大街街尾的那个聚婉阁。我丫头那有不少款式图,你们要真有兴趣,自己去拿图,别不好意思,谁还不喜欢漂亮裙子不是?”
“摔倒这事儿呢,也不是故意的,是真摔,最近可倒霉啦,至于那位傅大人......”
黛窈话头一顿,拿起筷子,夹起一只热腾腾的肉丸子,放在面前的白玉碗盏中戳着玩儿。
直戳到那丸子溢出鲜亮汁液,她鼓起粉嫩的腮帮子吹了吹,趁着热乎劲儿塞进嘴里,贝齿轻咬,嚼了几下,眯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四下贵女们都还在盯着她看。
分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却不知为何,有人莫名开始咽起了口水。
放下筷子,黛窈慢吞吞呷了口茶,这才续道:“至于那位傅大人嘛......挺俊的,他有什么白月光吗,怎地本郡主从没听说过?”
不待人给出答复,少女话锋一转:“下次不许再说人家不守妇道了,不是还没嫁嘛,有什么妇道好守的。本郡主可是公开养面首的人,那又如何不是?”
“......”
大家本来都重新拿起筷子了,听到后半句,不由又是齐刷刷一顿。
有人习以为常,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听安阳郡主口出狂言,但一些从前不曾接触过黛窈的人,却都有些瞠目结舌。看她的眼神也好像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别说了窈窈,吃东西。”姜钰雪给她夹菜。
席间安静得诡异。
好半晌,有人实在忍不住,又瞧着黛窈随和大方,似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好相处,便极小声地问了一句:“安阳郡主,您真的养了面首吗?”
“那可不,有十多个呢。”孙柔哈哈抢答。
那人更奇了:“郡主不怕瑞王不高兴?”
这话十分委婉了。
黛窈弯唇笑了一下,“不怕他不高兴,就怕他无动于衷啊。”
诸位千金面面相觑,无人理解这话什么意思,许是安阳郡主又在跟瑞王玩什么情人之间的游戏?谁知道呢。
就像这些年,也无人知晓黛窈一直在尝试各种办法,激怒沈延歌,最好萧贵妃也对她失望生厌。
效果是有的,沈延歌动不动便各种指责,说她不如这家千金,那家贵女,气得最狠时连桌子都掀了,偏偏就是不提退婚一事。
时下大雍,皇权至上,君臣之间阶级分明。
作为被“赐婚”的禹北王府,无论姜铖还是黛窈本人,都只能叩谢君恩,而无权说个不字。
且娃娃亲都定下这么多年了,除非有绝对适当且符合逻辑的理由,否则黛窈不好向天家开口。
将烦心事抛在脑后,少女支着下巴懒洋洋道:“所以傅大人的白月光,谁啊。”
席间贵女听此一问,又纷纷竖起耳朵。
傅湘前风华正茂,文武双全,又年纪轻轻手握权柄,京中不少世家曾想与之结亲,小门第的人家,甚至不惜把女儿送去给他做妾,遗憾的是——
“大概两年前了,很多媒人上傅府说亲,但不知为何,那位大人全拒了。”
孙柔又一次接了黛窈话茬:“但当时挺多人不死心,不止一个,好像有大理寺卿家的赵灵芸,陆尚书家的陆羽瑶,镇西侯家的白影,还有谁来着,忘了,她们勇气可嘉,直接堵金鳞卫衙门去了。”
话音刚落。
席间被“点名”的三位千金,走了两个。
孙柔继续道:“她们先后堵衙门去,人是见到了,但据说那位傅大人扬言自己心有所属,还一脸冷酷地给她们念了同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然后大家就猜,人定是心有白月光,否则念这种酸诗做什么,至于那白月光是谁,没人知道,也没人打听出来。不过这么一遭,效果倒是出奇的好,至今没人再有脸去堵什么衙门了。”
死对头一脸冷酷跟人念诗的样子。
黛窈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说话就好好说话,念什么诗,酸不酸啊。
四下贵女们见状,大都在心下暗暗庆幸,还好那位傅大人最风光的时候,她们即便心生仰慕,也没严重到去做那等傻事,否则现下也要沦为她安阳郡主的笑柄了。
笑过之后,黛窈的问题也来了:“怎地从前没听你说过?”
孙柔茫然:“我从前提过啊,是你自己每次都说不想听到这个人。”
黛窈:“......”
哦,回避。
关于傅湘前这个名字,黛窈从前一直都很回避,所以错过了多少八卦,风闻,趣事,黛窈自己也不清楚。
“诸位小姐猜得这般辛苦,想知道真相,何不直接问问我贺兰姣呢?”
甫听一道突兀的女声,似在接孙柔和黛窈的话茬,众人纷纷抬眼望去。
说话的少女约摸十六七岁,满头珠翠,肤色白里透红,左脸下颌处生了一块小小的红斑,但也不掩其清丽美貌,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一支骄矜富贵花。
认识她的人,知她是当朝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左督御史贺兰明的女儿,贺兰姣;不认识的,则等着听她能道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实话告诉大家吧,傅公子早在年少时,便在老家订过亲了,未过门的妻子温婉娴静,貌美如花,想必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和傅公子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们猜不到的白月光,自然便是这位了。”
黛窈眉梢微挑,仿佛又一次听见了无数春闺女子心碎的声音。
有人讶然道:“傅大人是否在老家订过亲,贺兰小姐怎会知道?”
“诸位不用这样看着我。”贺兰姣拿巾帕擦嘴,虽已尽力绷着一张脸,不至于眉飞色舞,顾盼间却还是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优越。
仿佛怕大家听不明白,又或想看世家小姐们精彩的表情,她刻意放慢语调:“实不相瞒,傅公子入仕之前,乃家父门生,曾在我贺兰祖家小住过一段时间,我知道的自然比你们多。”
“否则大家想,傅公子都年十九了,为何还至今尚未娶亲?”
言下之意,死心吧,都别肖想了。
孙柔盯着她瞧了一阵,十分捧场:“瞧贺兰小姐这得意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那位未婚妻?”
黛窈撩眼,果见贺兰姣脸色刷地一红:“我可没有这样说!”
收回目光,黛窈继续埋头吃东西。
怎么说,是挺陌生的感觉。
许是和幼时记忆相差太远,死对头如今这般招人,黛窈一时还有些不大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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