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窈以手遮眉,朝远处望去,只见五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纷纷朝后退开数丈,待礼官鞭声一响,齐刷刷冲了出去。
马上之人衣袍猎猎,每人身负三支雕翎箭矢,代表三次机会。
待马儿驰骋过指定红线,沈延歌最先拔出箭矢,接着是姜烨、秦茗。
风卷雪沫,簌簌纷飞。因隔得太远,黛窈只能看到三人的箭矢脱手之后,在烈日下反射出的粼粼冷光。至于箭矢中是没中,瞧不清。
观赛台这边瞧不清细节,置身赛场的守靶礼官却看得清清楚楚——都中了,却离靶心尚有距离。
不过待霍允也弯弓搭弦,礼官很快举起一面蓝色旌旗。
代表持蓝色箭矢之人已中一支靶心。
“蓝色箭矢好像是霍狗的!”
不提这人还好,一提孙柔便拳头捏得嘎嘎响:“最近不是在满城张贴告示,悬赏万金寻妻么,如今阿楠人还没找到,他倒有心思来参加冬狩!”
所谓阿楠,霍允之妻,宫中太医令的女儿,也是黛窈和孙柔自幼相识的闺友。
话说头先两日黛窈出城去郊外寺庙“求签问卦、驱霉避邪”,之后回城途中,在朱雀门下撞见霍允张贴告示,悬赏万金寻妻。
由于清楚这里头的前因后果,黛窈一气之下撕了那些告示,还跟霍允起了争执,
被对方掐着肩膀不放时,却有匕首透穿人潮,击在了霍允手臂的金属护腕上,算是替她解了围。
解围之人乃是秦茗——贞懿长公主的独子,天潢贵胄的小郡王,现任金鳞卫指挥同知,也是傅湘前座下最出色的副手,秦茗。
当时听到人群中有人小声道了一句“皇权特使”,黛窈为免撞上传闻中的“傅修罗”,造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尴尬局面,都没来得及跟秦茗打声招呼,直接掉头就走,不想手中雪伞被风一刮,径直临空飞了出去。
黛窈下意识伸手去抓雪伞,小猫扑蝶般追了几步——然后摔在了死对头的马蹄跟前。
不想再回忆这件事情,但黛窈记得霍允的手臂当时被匕首震伤,似乎还挺严重。眼下竟能若无其事地参加冬狩并入了箭术决赛,也是够顽强的。
自九岁半那年离开江南,返回京都,黛窈时常跟薛楠、孙柔厮混在一起。
后来薛楠嫁给霍允,既要执掌中馈,又要伺候公婆,还得顶着公婆妯娌和娘家人的各种敲打催逼,想着什么时候能快些给霍家生个孩子,便很少再有时间出来游玩小聚。
“阿楠如今情况如何?”
大概半个多月前,薛楠手臂严重烧伤,之后跟霍允提出和离,当然失败了。
之后薛楠私底下求助黛窈,这事儿孙柔是知道的。两人压低声音聊了会儿。
“三面,三面啊!”
聊着聊着,被这一声激动的惊呼声打断,与之伴随的,数十座观赛台又一次沸腾起来。
一如平地惊雷炸开了锅,这一次少年少女们呼声震天,比先前任何一波都要激烈,连幡帐内的承明帝都忍不住抬手抚起掌来。
“三面玄色旌旗啊,同时举起来了!”
前头的国子监少年们纷纷起立:“小爷就说了买傅指挥使稳赚不赔,要不再赌个今年总魁首?”
“来来来,愿赌服输……”
四下人声喧杂。
“不愧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这才是我大雍儿郎楷模。”
“不知今年的冬狩总魁首?会被安排去京西大营,还是送往禹北战场历练?”
孙柔和黛窈对视一眼。
可恶。
似乎说小话错过了什么。
原来就在黛窈跟孙柔聊说薛楠期间,傅湘前已经夺魁结束。
过程有多快呢,马蹄扬起雪尘,尚未驰骋过指定界限,他便于背后拔出雕翎箭矢,弯弓搭弦,三矢齐发。
待礼官不可置信地举起三面玄色旌旗,其余参赛的四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事人便已调转马头,于一片欢呼狂潮欢中,径直朝观赛席这边返回。
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玩了一场状况之外的过家家。
“往年冬狩最厉害的白家公子,也就两面旌旗吧?”
“真真百闻不如一见,这是个正常人吗?”
不怪观赛席人声鼎沸。箭术一术基础考验人的视力、臂力、体力,及对身体的操控能力和协调能力。
而当靶动,人和马也动,再有竞争性质,便多了考验参赛者的观察力、耐心、和心理抗压能力。
如此能中靶心者,即便仅仅一支也可谓出类拔萃。三支箭矢皆中靶心者,至少承明帝登基以来,还无人打破这项记录。
可这项记录,此番就这样平平淡淡被人破了。
黛窈下意识问了一句:“尸山血海里爬过,什么时候的事?”
这回孙柔知道她问的是谁:“据说少时被叛军抓去充军,受了挺多折磨,承明九年还是十年吧,夔州那什么“邱岭之役”。”
孙柔话音刚落,一名国子监少年以为又逢世家女仰慕傅指挥使,忍不住回头给黛窈解惑,语气带着不自觉的炫耀:
“这事儿我比你们清楚,当年叛军首领瞧着傅指挥使机灵,又极擅流窜躲藏,便将他安插进了官兵营阵。”
“之后每次官兵出击平叛,不是扑空就是遇伏,官兵觉出不对劲,就故意放出假消息,说要集中兵力在指定地点来一次突袭,之后派人盯住各级衙门官吏跟手底下的小兵,果不其然抓到一批细作,其中就有傅指挥使。”
“那时也就十二三岁吧,给吊起来打,险些活活打死,他就对牢里兵头儿说,打死我除了泄愤,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知道叛军所有驻点和粮草后备,不如请大人放我们回去,这是自请做双面细作的意思,这边觉得主意不错,就真给他养好了伤,也真给放回去了,之后不到半个月,夔州叛军被一锅端了。”
“如此,傅指挥使也算将功抵过,当时朝廷派去督军的贺兰大人,欣赏他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又体恤他乃是被人挟持才误入歧途,便给收了门生,这些事傅指挥使高中探花那年,京中话本子都快写烂了......”
如今时过境迁,不少人对这段经历视为美谈,却无法想象当事人是如何在其中辗转求生。
一身武艺就是这样练就的吗?
贺兰大人、门生、贺兰姣……
黛窈心说原来如此。
耳边充斥着无数惊叹,所有人都在喝彩,黛窈透过面纱缝隙,有一瞬与之对上视线的错觉。
傅湘前眸光很静,像破晓时分的天幕。
满世界的喧嚣声中,黛窈眼前闪过的却是幼时冬天,这人脸上偶尔挂着鼻涕的样子。
从前那个低到尘埃、不起眼、甚至一度被自己厌恶且瞧不起的仆童,长大了,成长得这般绚烂夺目,又有着诸多与她毫不相干的岁岁年年。
黛窈移开目光,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阿烨的箭矢什么颜色?”
“褐色啊。”孙柔哈哈道:“瑞王脸都黑了,估计从没遇到这么不给皇嗣面子的吧……”
王公大臣中也有不少人心下喟叹:还是太年轻了啊,多少有些不懂“人情世故”。
可转念一想,此子背后并无家族牵绊,就算他一飞冲天,似乎也不影响什么,何需藏拙?
黛窈踮起脚尖眺望远方,果然一面褐色旌旗都没有,便拉起孙柔往人群外退:“走,咱们笑话阿烨去!”
*
至此,冬狩首日的箭赛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参赛的五人需要面见承明帝。
时值正午,光禄寺的人早在东堂备好了午膳,黛窈候在附近一间茶水帐篷前等待。
姜烨到得很快,黛窈迎上去时,他诶诶诶一连退了好几步:“谁?谁家姑娘献殷勤?干什么,不爱,不想伤害一个纯情女子的心。”
“我是你祖宗。”
黛窈并未掀开面纱,只是将要来的茶盏递上去:“喝口水,暖暖胃。”
说是来笑话姜烨,少女出口的却是:“虽然你没有夺魁,但在你祖宗心里眼里,阿烨永远第一啦。”
“啧,谁在乎。”姜烨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戴这破玩意儿做什么,没脸见人?上午干嘛去了,瑞王找你呢。”
话音刚落,黛窈便见不远处,沈延歌,霍允,秦茗,傅湘前,几人正朝这边茶水帐篷走来。
头顶雁南山绚烂的日光,四人前前后后走在一起,那一双双大长腿直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孙柔抄起手臂在一旁瞧得津津有味。
黛窈第一反应则是跑路。
她今日又是帷帽又是面纱,还特地换了身装,便是希望碰见死对头时,对方认不出她,那她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跟人“擦肩而过”,顺便“不经意贴贴一下”什么的。
然而此刻她正跟姜烨说话,傅湘前但凡不是瞎子傻子,就不难猜到她是谁。
敢情这一身是白伪装了。
可“跑路”的话,之后是否还能碰上这样好的机会?
不管了。
黛窈当即撩开面纱,笑眯眯朝沈延歌迎了上去:“殿下比完啦,输了吧。没关系,虽然你技不如人,但确实技不如人,多输几次就习惯了……”
没留意沈延歌的面色有多难看。黛窈嘴上说话,眼角余光也没闲着,在傅湘前刚好从自己身旁经过时——
飞快伸手。
在人腰上摸了一下。
少女指节温软如绵,在日光下投下清晰的影子。
腰上触感轻得似风,傅湘前脚下微滞,却并不逗留,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朝茶水帐蓬去了。
另外几人也没留意黛窈的爪子,不知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做了什么,但孙柔就在黛窈身后,对她的小动作瞧得清清楚楚。
孙柔就很纳闷:“安阳,你摸傅大人的腰做什么?”
此言一出。
在场几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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