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嫁衣在瞬间恢复如初，谢离所完善的那部分刺绣，没有在布料上留下任何痕迹，四周树林静寂。
青年深吸一口气，抿唇扶稳鼻梁上的眼镜，额头上青筋蹦跳，情绪明显有些不淡定。
“得，一整天白干。”谢离幽幽开口。
宋萍淑的风格并不好模仿，他在其中花费的精力实在有些超过，而现在一朝回到解放前，谢离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只觉得这一刻自己快要化身安陵容的娘，难怪会累瞎眼睛。
等情绪平复之后，谢离坐下跟那片空白面面相觑，不由得想起下午辰先生的那句话。
「……你是这样修它的？」
原来在那个时候，辰先生就遇见到了现在的结果，难怪整个华国放眼望去那么多成名的大师，对方却让他在修复这件嫁衣。
只靠一针一线，根本没办法完成这项任务。
打开的窗外有风灌进来，谢离忍不住闭上眼睛，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瞳孔中的犹豫。
夜半又到了古董们醒来的时间，跳脱的小盏率先打了个哈欠：「咦？谢离怎么坐着睡着了呀。」
谢离放空的思绪停顿了一瞬，醒过来的古董们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动静，自顾自又嬉笑起来，谢离听它们绕着自己说话。
「哎呀，窗户还开着，谢离多冷呀，赶快给他找找被子。」
随后响起“咔哒”一声，谢离耳朵微动，察觉到身侧微凉的夜风在此刻消失，料想是窗户关上了。
「没有被子啦，他面前不是有件衣裳么，那谁，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别叫了别叫了，她命都快没啦，就别再折腾了。」
命都快没了……这是什么意思？谢离凝神听着它们说话，但话题却就这样止住，耳畔的嬉闹声换了别的话头。
谢离睁开了眼睛，于是四周的喧闹戛然而止。
在他眼中，面前的嫁衣仍旧安静沉默，四周古董都好端端落在架子上，也仿佛死物，之前的谈话声就像是他的错觉。
半晌之后，才又有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
「谢离怎么醒了……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了吗？」
「哎呀你个笨蛋，谢离看不到我们，当然也听不到我们说话啦。」
……
它们已经笃定了谢离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于是说话声又无所顾忌起来。
这一室的物件一动不动，在场除了谢离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而他耳畔却十分热闹……听起来有些诡异，如果不是事先就有心里准备，谢离怕是鸡皮疙瘩要爬满身。
也不知道为什么，古董们对谢离的态度堪称热络，他低头装作专心观察嫁衣的样子，昨夜的小盏又悄摸爬上桌子，肚子里盛了满盏热茶。
「你们一个个的好没用，还得是我！」小盏十分得意。
「你神气什么呀！」其它古董似乎只能说话不能动，听见小盏炫耀便有些气愤：「谢离根本就不爱喝茶，他昨晚可就只喝了一口。」
「一口也算喝了！」小盏气呼呼。
听着它们的吵闹声，诡异的惊悚感渐渐褪去，谢离心中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家伙……’谢离微哂，‘活了这许多年，怎么看上去却不太聪明。’
身边莫名开合的窗户，突然出现的茶杯……这些它们的好心与体贴，如果谢离真的听不到看不到那些异常，最后可不只会被简单地吓一跳，但凡换个更胆小的普通人，惊吓后走魂都有可能。
或许是古董们实在有些活宝，在这样的吵嚷环境下，谢离的心理负担大幅减少，他长久犹豫的动作忽然坚定起来。
青年微微闭上眼睛，随后取下鼻梁上常年佩戴的眼镜。
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在他取下眼镜的瞬间，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质变。
谢离仍旧是谢离，但却好像不是上一秒的那个谢离了。
这一刻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紧张恐惧，反而十分平静。
——于是谢离睁开眼睛，细碎的金光随着他睁眼的动作浮现又消失，仿佛雁过无痕。
睁眼前后，整个世界在谢离的眼中发生了巨变。
无数金光汇聚成线，将整个古董店紧紧缠绕其中，仿佛织成了一张紧密的网——这些，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命力。
世界本有两面，正面祥和安宁，而反面则邪祟横行，正反的界门往往只在生人一念间。
所有的生者都生活在世界正面，而死后的只存在于世界反面，反面的物种无法降临正面世界，但生人却能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误入反面世界。
例如有的人天生阳火弱，又或者有的人出生时间点特殊，正反世界的壁障在这类人面前形同虚设，很容易就误入。
活人所谓的“撞鬼”，就是在某些特殊的时间或者事件里，一不小心踏入反面世界造成的。
而生人一旦踏入过反面世界，哪怕是一秒钟，界门变的模糊，从此无尽的麻烦都会接踵而至。
只有某些内心十足坚定的人，即使踏入反面，见了非人生物被打上标记，也只相信自己所在的世界，从一而终没有丝毫动摇，被称作灵异事件绝缘体。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就是“界门只在生人一念间”。
自打谢离有记忆起，他的眼睛就能看到反面世界，但他的出生时间太特殊了，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这样的纯阴体质，生来就注定会被反面世界无休无止地缠上。
谢离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而死，后父亲自尽而亡，他被丢弃在垃圾桶里独自等死，如果不是许重，谢离早在呱呱坠地、尚未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死在了无人的角落里。
救活谢离，许重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三岁的时候，为了让谢离活下去，许重封了他这双能窥反面的眼睛，于是谢离当了七年的小瞎子。
常人学道术导致五弊三缺，而谢离不一样，他的命盘上五弊三缺全占，这命数没有一天不是在把他往死路上逼，他学道术，是为了活下去。
一双眼睛，封死了谢离与反面世界的联系，他就像一个寻常的孩童那样长大，只是他不招惹，可有些东西还是会无休止地找上门，而这些，全都被许重扛下了。
从学习道术那一刻起，谢离就知道，他所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从许重那里抢过来的。
他三岁时的许重总爱穿一身桃粉色的袍子，十分臭美爱簪花敷粉，后来谢离瞎了七年，十一岁得以重见光明，再见到许重时，对方垂垂老矣，发间再也不簪花，只是一如既往爱笑。
十岁的谢离，妄图将自己偷来的十年时光尽数归还给许重，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许重留下一幅眼镜远走他乡，往后的这十几年间，谢离跟这位干爹聚少离多。
此刻，谢离逃避了二十几年的世界再次出现在他眼中，无数命力凝成金色的丝线河流，从他身侧淌过。
谢离神色闪了闪，侧目推开窗——浓重夜色中，乌黑的阴气冲天而起。
似人非人的物种路过，属于谢离的气息朝四周蔓延，街外走来一个小姑娘，她穿着白色的碎花裙，羊角辫翘着可爱的弧度，随后偏头闻了闻空气中飘来的香甜气息，转头跟谢离四目相对。
“哥哥，”小女孩笑着歪头，伸出一条分叉的信子，对谢离咧嘴，唇角开裂直到整个头颅几乎一分为二。
“——你好香呀。”
“碰——！”谢离瞳孔骤缩，大力关上窗户，此前看不到四周的情况，却没想到古董店内风平浪静，外边却如百鬼夜行，那邪祟浓度，简直堪比投胎！
他关窗转身，迎面差点跟人撞上，及时刹车后抬头——先闻到兰香。
是辰先生。
关窗有点迟，夜色中一缕黑雾悄悄钻进古董店，谢离顺着辰先生的视线看到了它，但还没来得及有动作，这漫天的金线就已经将黑雾绞杀。
空气里传来尖利的惨叫声，转瞬即逝，四周的古董们似乎又沉沉睡去了，耳畔没有说话声。
辰先生好看的眉罕见地蹙起，他忽然伸手在谢离的肩头拍了拍。
“……什么？”谢离稍微有些惊讶。
他身上三盏魂灯天生就有残缺，两肩处出生就灭了两盏，只剩头顶一盏灯亮着微弱的光，里头烧着金色的灯芯。
最后这盏灯一熄灭，谢离就可以准备收拾收拾投胎去了。
可辰先生在谢离左肩上拍的这一下，却叫他心脏处微微发烫，灯芯中似有火焰燃烧，生平第一次，谢离在他自己的肩头上看到了火光。
虽然那火星一闪而逝，只存在了瞬间，但还是叫谢离心中震动。
“没用。”辰先生微微垂下眼，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谢离并不觉得失望，习以为常地开口：“没关系，多谢辰先生。”
不管对方成谜的来历与身份，辰先生此举确实是出自真心。
但谢离的情况却叫辰先生犯了难，似乎是没想到情况这么棘手，他望向青年：“那根灯芯最多还能燃烧一年。”
——谢离还能活一年。
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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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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