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高湛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有些迷茫,又有些排斥。
“可是…她要做我的妻子。阿嫂你说过的,妻子要互相喜欢才行…”
他神色依然固执又不满。
“为什么六哥就可以选择他喜欢的元娘子,二哥可以选择你…我…我不可以…选一个…”
选一个他喜欢的人做妻子。
就像阿嫂这样的人。
高湛的话听起来执拗又天真,这也是李祖娥此前无法想明白的地方。
她也曾羡慕过为何姐姐就可以选择她喜欢的男人,不甘自己却要嫁给高洋。
后面才渐渐明白,在婚姻里,他们个人的喜欢与否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用他们婚姻和一生幸福所换取回来的价值和利益。
这世上又有多少夫妻是先成了亲,才学着相处的。
若是婚姻美满,则是幸,若成怨偶,则是命。
只是高湛尚且年幼,自己又要如何让他明白并接受,在这个乱世中,他们看似锦衣玉食、可以随心所欲,却从始至终都只能被时代和命运的洪流裹挟向前,没有做选择的权利。
高湛见她沉默,攥紧她的袖子,眼里又涌起了水光。
“阿嫂…你去求求阿耶好不好?你这么聪明,阿耶一定会听你的。”
李祖娥心里隐隐一窒,眸色微沉,语气里也多了一些无奈和落寞。
“阿湛,你高看阿嫂了。”
她望向窗外纷飞的落叶,想到了自己和元善见,想到了七岁便嫁入高家的元仲华,又想到了身不由己、如今只能委身高澄的李萱华,甚至想到了高欢和那两个年纪尚小就要离开自己家乡被送到这里来和亲的柔然公主,语气也变得有些飘远起来,像一阵风轻轻吹了过去。
“这世上有些事…就连你阿耶都无法违逆。”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高湛仍带泪痕的脸上,用手轻轻抚过他的脸,虽然还是劝慰,语气里却带上了一丝不自知的怅惘。
“阿湛,互相喜欢确实是这世上最珍贵、最难得的夫妻之情。”
“但是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夫妻,他们一开始也像你和那位公主、像我和你二哥…像陛下…娶了你阿姊一样,本是陌生人,是因为各种原因才在一起的。”
“有些夫妻,一辈子可能都像亲人、像朋友一样互相扶持着生活,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像…天上的神仙眷侣一样,能拥有你说的那种互相喜欢。”
她轻轻擦着他的眼泪。
“阿湛,你姓高,是东魏丞相的儿子。你要明白,这个身份,给了你尊贵,也给了你责任。”
李祖娥越说心里却愈发窒闷、愈发酸楚,一年多她嫁进高府所受的委屈、欺负、嘲讽也都在劝慰着高湛的瞬间涌上心头。
她可以用这些所谓的为了父母、为了家族、为了国家大义的理由作借口来安慰自己,说服自己,欺骗自己…
却没有办法来真正说服一个只想要靠着喜好性情来做选择的孩子。
她忍住心底涌起的情绪,勉强笑了笑。
“好了,不哭了。阿湛,告诉阿嫂,那位柔然公主叫什么名字?”
她语气里又带了些诱哄。
“阿嫂听说柔然女子骑马射箭都很厉害,说不定,她还会教你射大雕呢。”
高湛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般,刚刚被李祖娥安抚到平静的情绪又瞬间崩塌。
“我才不要她教我射什么大雕!我连她的名字叫什么都记不得!”
他扑进李祖娥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阿嫂…我只要你!!我只想每天来你这里写字吃点心!我只想…只想每天见到你,为什么阿耶他们…他们非要塞给我一个陌生人!”
“我讨厌他们!”
李祖娥被他撞得后退半步。
高湛突然爆发的情绪来得如此汹涌猛烈,让她在一瞬也受到感染,红了眼圈。
她再也无法和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话,只是紧紧抱住这个哭泣的孩子,就像抱住当年那个被迫穿上嫁衣的自己。
“阿嫂知道…阿嫂都知道…”
一滴泪也无声的砸在高湛的发间,悄然湮灭。
她强忍住喉间溢出的哽咽,低声道:“但你要记住,哪怕将来你有了一百个妻子,阿嫂这里…永远都会给你留着你最爱吃的奶酥和饴糖。”
“阿湛,你现在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那位公主既然会成为你的妻子,你便要好好待她。对她好一点,也是对你自己好一点。好吗?”
高湛像只受伤的小兽紧紧抱着她呜咽了好一阵,最后才仰起头,抽泣着,泪珠啪嗒往下滚落,一双眼眸里湿漉漉的盛满了不安。
“那阿嫂要答应阿湛……”
“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不管阿湛怎么惹你生气了,都不可以不理阿湛。”
这样的承诺,在这样的气氛下,让李祖娥感觉到格外的沉重,但是面对高湛这副眼睛红肿、可怜又委屈的模样,她也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
她内心安慰着自己,这不过是一个内心敏感不安的孩子对她这个阿嫂的依恋。
在她心里,高湛名义上虽然是自己的九叔,却仍然只是那个会扑到她怀里撒娇要饴糖、会因为小马驹被抢而哭闹的小孩子。
而终有一天,他也会长大。
他成了亲、娶了妻,便会开府立院。
他会成为他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他会像其他那些高家子弟一样,渐渐明白这些道理,明白这些权谋政治。
等到那个时刻,他会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成人的世界,去理解、去接受他曾经年幼时无法理解接受的交易、联姻,去感受和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冰冷、残酷、血腥和所有的黑暗面。
那时候的他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他的妻子来抚慰,儿女绕膝,便自然也就不会再需要她这个阿嫂来安慰,也不会再记得这种童稚之语。
他们会有彼此的家庭、生活和未来,然后逐渐变成两条渐行渐远的线。
可是想到这种可能性,李祖娥便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步步看着高湛此刻的天真,一点点被这复杂黑暗的政治现实吞灭,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和窒闷。
可是这也显得此刻是多么的珍贵难得。
就像美好的事物和感情,总是会一点点被摧毁,破碎在这世间,无法长存。
李祖娥不敢再往后想未来的种种可能,只是看着面前的高湛,勉强扯出了一丝笑意,就当是安抚一个孩子不安且受伤的心,她伸手又捏了捏高湛的小鼻子,替他拭着泪,营造轻松一些的氛围。
“嗯…阿嫂怎么会不理你呢?你可是阿嫂最疼爱的九郎。”
“那,拉钩。”
高湛伸出手,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祖娥犹豫了一瞬,纤细的手指也慢慢伸出来,两根手指在此刻勾缠在一起,像是逐渐凝成了一团他们这辈子也无法解开的死结。
三日后,两位柔然公主顺利抵达东魏。
柔然可汗阿那瓌十五岁的女儿郁久闾氏被嫁给高欢,郁久闾氏的叔叔秃突佳前来送亲,并亲自向高欢和公主传达了阿那瓌之意——生下孩子,公主才能返回柔然。
而阿那瓌年仅八岁的孙女唤做郁久闾叱地连,又被封为邻和公主,嫁给了高湛。
成婚那日,高湛和邻和公主就像两份被精心包裹的礼物,又像两个牵线木偶般完成了所有仪式。
高湛脸上不见那日崩溃委屈之态,倒像是真的在一瞬间长大了般。
柔然人甚至纷纷称赞他冠服端严,神情闲远,而忽略了他眼底的一闪而过的阴郁和隐忍。
尚且年幼的高湛本来这以为这场婚事不会改变什么,至少不会影响他去见阿嫂。
直到那日他想要像往常那般跑到李祖娥院子里去,却被嬷嬷拦住“教育”了一通,说什么他已是成了亲的人,不能再频繁出入兄嫂内室,会惹来非议。
嬷嬷说,从今往后,他不能再去私见阿嫂,不能再像往常那般抱住阿嫂撒娇要饴糖,不能再和阿嫂一起单独放纸鸢,不能再做任何逾越府内规矩和两人身份的事情。
世俗的“叔嫂之防”的礼法要求,成为了那道突然横亘在他和李祖娥之间的无形高墙。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这桩和柔然的联姻。
仅仅只是因为他成了亲,变成了那所谓的大人,和公主的丈夫。
而更让高湛伤心委屈的是,就连李祖娥也开始谨守这套礼数,变得那般的疏离和冷淡。
曾经那个可以扑在她怀里哭泣撒娇的高湛,从此在公开场合再次见到她时,却只能在乳母和嬷嬷的约束和不断提醒下,恭敬的行礼,唤一句阿嫂,然后换来她的微微点头,默默地看着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这算不上不理他,只是眼里渐渐没了他。
而他,连这种委屈和心痛,从此以后都只能慢慢的咽下去。
东魏武定四年即546年,年过五旬的高欢又率大军十万围攻西魏,展开了著名的玉璧之战。
自北魏分裂以来,东、西两魏就曾在黄河中游,尤其是河东、汾水流域反复争夺。
玉璧城位于汾水下游,是西魏拱卫关中平原的东大门,也是东魏西进的必经之路。
控制了玉璧,就能打开通往长安的通道。
高欢一心想要消灭西魏,统一北方,因此他选择了玉璧作为主攻目标,企图拔掉这颗钉子,彻底长驱直入进入关中。
十月份,双方交战。
高欢用尽断水源、堆土山、挖地道、攻车撞城、筑墙围困、心理等战术,昼夜不息猛攻玉璧城六十余日,造成士卒战死、病死者高达七万余人,尸体堆积如山。
然而玉璧城在西魏著名守将韦孝宽的坚守下却岿然不动。
玉璧久攻不下的挫败、东魏军的惨重损失、韦孝宽的反击和天气的寒冷,导致高欢忧愤交加,旧病复发。
十一月份的时候,高欢被迫撤军,回府后便一病不起,于547年正月薨逝在了晋阳,时年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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