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的笔猛地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洇开刺眼的红。
赵道德的话确实戳到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高洋忍不住去想孩子那可爱的模样,想年幼的儿女奶声奶气叫阿耶的样子,再想到那日在雪地里和他们玩闹时的欢乐,他周身的暴虐气息凝滞了片刻。
然而下一刻他又想到了李祖娥的泪眼和质问,想起她对那元善见的在意。
先前的争吵隔阂和那日的雪中温情瞬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心头那涌上的片刻柔软立刻又被更深的烦躁郁闷取代,像头困兽在胸口撞了起来。
高洋将笔狠狠摔了出去,怒道:“朕没空!谁也不想见!让他们都滚远点!别来烦朕!”
赵道德心里一沉,心想如今高洋最在意的亲子牌竟都失了效,他思索几秒,很快就转换了策略,叩首道:“是是,老奴这就去传话,让小主子们先歇着。”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陛下…您是一国之君,这天下…这六宫都仰望着您呢。”
赵道德声音压得低,也放得柔,带着一丝小心的引导:“陛下连日辛劳,久不涉足后宫,皇后娘娘她…虽未言明,但宫中上下,都…都盼着陛下圣驾…”
高洋现在一听到皇后二字就来气,哪里听出赵道德的言外之意:“盼着朕?哈!她盼着朕?盼着朕去给她赔罪?还是盼着朕去给她那死鬼青梅竹马偿命?!”
他猛地起身,带翻了御桌上的笔墨:“朕才不去!朕又不是离了她李祖娥就活不了!”
赵道德这时候哪里还敢说话,俯跪在地。
高洋突然停下脚步,盯着赵道德看了一会儿。
“赵道德!”
赵道德被盯得心直打颤,立刻应声,只听见高洋冷冷说:“去,把侍寝名册递上来!”
赵道德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明白了高洋的意思,赶紧拿过侍寝的名册摆到他面前让他挑选。
高洋靠坐下来,眼神漫不经心一路扫过去。
他表面上在选人,心里却在生气。
自从他登基以来,确实很少去其他妃嫔宫里,但是此时此刻,他急需一个人来发泄心头怒火,也急需证明,她李祖娥不需要他,不需要他的真心,不需要他的恩宠,那么他堂堂北齐皇帝,干嘛非要巴着她不放?他高洋还怕找不到其他女人吗?!
他不是非她不可!
高洋不想去段蕙那儿,便随意用手指在名册上指了个“颜玉光”:“就她吧。今晚传她侍寝。”
高洋心里憋着一团火,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一点也无所谓!
被选中的颜玉光,是高洋登基后选入宫的汉人女子,家世不显,姿容艳丽,但是入宫近两年都从未被召幸过。
她听说陛下和皇后之间情意深重,本来都只想认命的做个最低阶的采女,哪想到皇帝会突然临幸自己,得知消息后顿时又惊又惧又喜。
一晚过后,高洋又特意大张旗鼓地赐了这颜玉光无数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玩玉器、香料珍品,简直是如流水一般摆满了宫殿。
颜玉光受宠若惊,后宫其他嫔妃一时之间巴结羡慕不已。
不仅如此,高洋又日日宿在颜玉光那儿,这消息也很快就像是长了脚的影子一样传遍了后宫,帝后失和的事让无数妃嫔都动起了歪心思,顿时送羹汤的送羹汤,献舞的献舞。
绿鬟听到消息后急得不行,李祖娥和高洋很少红过脸,她根本没料到李祖娥和高洋这次会闹得这般厉害,闹得高洋整整半个月都不来昭信殿,甚至也没有再来瞧过高殷、高绍德他们一眼,到现在还去宠幸了别的妃嫔。
她听到消息赶回来时,李祖娥正坐在窗边小榻上抄写佛经,神色淡淡的,像是根本没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后宫这些纷扰都与她无关。
“娘娘,您还有心思抄这些!”
绿鬟语气焦灼,跪倒在李祖娥榻前:“您不能再这样了!如今后宫可都传遍了!陛下…陛下…他如今日日宿在颜娘子那里!还赏赐了无数珠宝首饰,宫里那些个捧高踩低的,话都说的难听死了!”
李祖娥神色未变:“他是皇帝,三宫六院不是很正常吗?”
绿鬟急得都带了哭腔,劝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委屈,您在和陛下置着气,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陛下…陛下如今毕竟是天子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这样硬顶着,只会让陛下更生气,让那些小人得意!娘娘您就和陛下去服个软吧?哪怕…哪怕就只是送碗羹汤问个好,说几句好话。陛下他对您…之前多好呀!太子殿下还小,还有太原王和公主,您也要为殿下们想想呀。尤其是太子殿下…这君心难测,万一…”
绿鬟不敢往下说,意思却很明白,若是皇后失宠,那么连带太子的地位都有可能会动摇。
高洋如今不仅仅只是她的夫君,更是北齐的皇帝。
他们之间不仅是夫妻之情,也有着更深的政治羁绊。
李氏满门的荣辱,孩子们的未来,皆系于她和高洋的情意上。
李祖娥微微蹙眉,想到了这些天高殷来请安时总说思念父皇,那日还特意拿了他画的雪里嬉闹图给自己看。
可是…
他们那日闹成那样,他鸩杀了元善见,也认定了她心里只有元善见,自己一时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正在李祖娥默默无言时,宫人通报段昭仪求见。
段蕙自入了后宫以来,虽为昭仪,两人却待遇相同。
高洋很少去段蕙宫里,但是段蕙却似乎并不介意自己得不得宠,依然时常往李祖娥殿里跑,两人关系甚是亲近。
此时段蕙裹着一件火红的狐裘,面容明艳,声音清朗:“姐姐!今天雪下的真大,我带了刚烤好的栗子,你快尝尝,热热的,又香又甜!”
她示意宫女将食盒放下,自己走到李祖娥身边,亲昵地挨着她坐下。
绿鬟连忙起身行礼:“昭仪娘娘您快劝劝我家娘娘吧。”
段蕙虽然不知道李祖娥和高洋吵架的具体原因,但是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她自然地去握住李祖娥的手,放低声音说:“我都听说了,姐姐,你就别陛下置气了嘛。陛下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对你的心,我们可都知道。以前在晋阳时,陛下心里就只有你一个。现在他也就是在气头上,故意做给你看呢。”
她晃了晃李祖娥的手臂,劝道:“你就低着头,去看看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就给他端碗汤去?我保证陛下肯定立刻就心软了。你看殷儿和小绍德,还有我们的小公主他们多可爱呀,为了孩子们,你也得和陛下和好啊!陛下那么疼孩子们,看到你啊,气自然就消了。”
李祖娥神色微动,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犹豫,始终静静侍立在一边的李萱华突然上前一步,开口道:“皇后娘娘,段昭仪和绿鬟姐姐所言皆是肺腑,陛下待娘娘情深意重,往日种种,宫内谁人不知?”
她微微一顿:“只是…君心如渊,反复难测。今日雷霆雨露,明日或许就雨霁天晴。娘娘身份贵重,一举一动既关乎国体,更关乎太子殿下和两位小殿下的前程。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又有新人在侧承欢,娘娘纵然此时有万般委屈,此时也确实应该以大局为重。”
段蕙性格率真,没听出李萱华语气里的微妙,但是绿鬟却皱了皱眉。
李祖娥此时心里烦闷,一直也没说话。段蕙知她表面看着温柔,其实内心最是倔强固执,见此也不好再言,只好叹了口气,拿了两个新剥的栗子递到她嘴边:“好啦好啦,吃点栗子。”
高洋仍然一连数日都没有来她宫里,正在她经不住绿鬟和段蕙日日相劝,想为了孩子主动低个头服个软时,却得知高洋已乘着北国封冻、不宜施战之机,亲率北齐军队用兵库莫奚去了。
这场战事整整持续了四个月。
在代郡之战中,北齐军大获全胜,俘虏四千余人,缴获牲畜十多万头。
消息传至北齐时,人心振奋。
北齐大军凯旋归来时,已过五月,当时邺城内百花盛放,繁华似锦,城内百姓夹道相迎,欢呼声阵阵。
高洋凯旋入宫的时候,李祖娥没有亲迎,却还是来到了城楼上。
她看着高洋穿着战甲,身披战袍,高头大马,后随百将,威风凛凛。
看见他平安归来,李祖娥心里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身边的绿鬟瞥了一眼她的神色,轻声道:“听说陛下在此战英勇非凡,但是受了重伤呢。”
“受了伤?”
她心绪复杂,不由自主地问道:“那可有太医瞧过?”
绿鬟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关切,忍不住抿唇笑道:“娘娘何不亲自去送些补药,前去瞧瞧呢?”
李祖娥却没说话了。
“恭迎皇上得胜归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内鼓乐喧天,震耳的高呼声如潮水般涌来。
高洋勒住缰绳,停下马步。
所有的嫔妃皇子、文武百官都来迎驾了,所有人都俯拜在他的面前,高呼万岁。
高洋眼眸扫过跪拜的人群,带着隐隐的期待和急切,搜寻着他心里一直牵挂的那个人。
但是却不见她的影子。
只有段昭仪身着盛装,领着其他嫔御及一众命妇,恭敬地跪在最前方。
高洋瞬间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凯旋的喜悦荡然无存,心头的怒火蹭的暴涨,脸色也变得铁青阴沉。
她竟敢不来?!
在自己大胜归来、万民景仰的时候,她竟敢这样藐视自己?!
高洋感觉自己脸上那道本来都快愈合了的箭痕此时又隐隐作痛起来,牵动着整颗心都疼得慌。
他想到自己在和敌人作战时还百般惦记着她和孩子,如今自己回来了她竟然还敢避而不见?!她竟毫不在意自己在战场上的凶险!
为了那该死的元善见?还是因为他宠幸了颜玉光?!
妒妇!
心里只有那个死人!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忽视的暴怒再次冲击他的理智,高洋脸色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握着马鞭的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也让周围的欢呼声都低了几分。
“赵道德!”
赵道德早已察觉不妙,冷汗涔涔地驱马靠近:“陛下。”
“皇后呢。”
高洋阴沉着脸,声音冰冷:“朕的皇后,凤体又欠安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