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脑海里突然浮现了儿时一些模糊的碎片。
是母亲推着高澄荡秋千的虚影。
“高点!阿婆,再荡高点!”
此时那些欢笑的声音止也止不住地往他耳朵里钻。
高洋竟一把直接将娄昭君连人带椅给扛着举了起来。
“母后…您别生气…儿臣…儿臣给您举高…这样你就会…就会开心了…”
所有人又被他这番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娄昭君更是失声尖叫:“高洋!!”
高洋扛着椅子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娄昭君被吓得脸色煞白。
无奈他早已不复当初那般勇猛,如今喝醉了酒更是步履不稳,踉跄两步后竟直接将那娄昭君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他手里的椅子也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娄昭君直接被他摔在了地上,痛苦地哀叫一声,说不出话来。
瞬间殿里大乱,扶太后的扶太后,叫太医的叫太医。
只有高洋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被摔倒在地的娄昭君,委屈又茫然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高洋酒醉后,才发现自己犯下大错,桩桩件件已让他众叛亲离。
他下定决心戒了两日酒,然后终于忍不住去了昭信殿。
去之前,他还特意让人收拾了一番自己。
而李祖娥此时还不知道高殷被鞭笞昏迷的事情。
她已心如死灰,绝食数日,滴水未进。
高洋进殿时,只见她正躺在榻上,双目紧逼,就像一朵凋零枯萎的花。
所有人低眉屏息退了出去。
高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放轻脚步走到李祖娥面前,有些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想触碰李祖娥那苍白的脸颊,还未碰到又悬在半空,终是缩了回来。
“阿娥,朕…朕来看你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放轻、放柔,像曾在晋阳的那般。
然而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阿娥,朕…这几天都没喝酒!”
他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些急切,一把握住了李祖娥冰凉的小手,晃了晃。
“朕一滴酒都没沾!真的!你闻闻,是不是一点酒味都没有了!阿娥,朕再也不纳…不纳别人了,你…你别生朕的气了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拿出那根掉落在昭阳殿里、沾了血污的凤簪,放到李祖娥手里,语气里带着一股近乎卑微的讨好和邀功:“你看,你那日落下的这只凤簪,朕也带过来了。”
李祖娥却依然没有丝毫反应,她这副模样亦深深刺痛了高洋的心。
“你…你理理朕…是朕错了…朕混蛋…”
高洋见怎样都得不到李祖娥的回应,忍不住又是悲从心来。
他的眼底渐渐湿润,将头埋在李祖娥手心,浑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
“阿娥…阿娥,你别这样…我…我知道我没多少日子了,我能感觉得到…我的脑子…我的身体…都在腐烂…”
“我…我就是着急…我就是害怕啊!”
他埋着头,将李祖娥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泪水汹涌而出染湿着她的掌心:“我怕我死了!我怕我闭上眼后…我们的殷儿…我们的绍德、宝德他们怎么办啊!我怕啊!”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的…我就是太生气…太害怕了…”
“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我咽气!等着把我的殷儿,把我的阿娥生吞活剥了!杨愔他护不住,母后也老了!朕没办法!朕只能在他们动手之前把他们都杀了!”
“阿娥!你怎么就不能…不能明白…我都是为了你们…”
李祖娥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微微侧过头去,眼角缓缓留下一滴泪。
高洋仰起脸来时,脸上已经泪水斑驳,像个无助又可怜的孩子。
“阿娥…”
“你…你不肯原谅朕…”他声音嘶哑:“朕不逼你。”
“你不能理解朕…也没关系。”
高洋看着她的脸,眸底涌动着浓浓的悲伤。
“我高洋…高洋从生下来,就饱受欺凌,阿耶不看重我,母亲不喜欢我,阿兄瞧不起我,就连同母所出的兄弟,也都欺辱于我。”
“就连你,一开始也不喜欢我。”
“我知道,你嫁给我,是阿耶的旨意,是形势所逼,是迫不得已。”
高洋松开手,背过身来,靠坐在她榻边。
一轮月色正缓缓升起,从窗棂洒了进来,照在他青黑憔悴的脸上。
此时的这张脸,少了几分戾气和杀戮气息,却多了真切的悲痛和脆弱。
他的面容一半被月色照亮,一半隐于幽深的夜色里。
“我知道,你从未…从未喜欢过我。”
他的声音轻轻回荡在这寂静空旷的殿内。
秋风瑟然,拂过檐下的宫铃传来隐隐的声响,也吹起殿内的层层纱幔如浮动的水波流转,同昏暗的烛火一同勾勒着那道隐绰又孤独的身影。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李家,那棵桃花树上。”
“你就藏在桃花后面…”
他微微仰起头来,透过窗棂,望向那轮皎洁的月色,声音恍恍惚惚的,他的视线仿佛穿过岁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候,正是阳春三月。
赵郡最美的时候。
满城桃花灼然又娇艳,一簇簇地紧紧堆着,悬在树枝上。
那时候,他随父亲高欢去赵郡李府,父亲说,李家是高门贵族,尊贵显赫,若能联姻,对高家未来大有裨益。
而那李家二小姐正待字闺中,其美貌才情名遍东魏。
他对此不感兴趣,不以为然。
高家有一大堆女人,有尊贵的前朝公主,端庄典雅的北魏公主,柔媚温顺的歌妓…
高欢便是通过娶妻,来笼络势力。因此他自幼便见过各种女人,心想,如今不过也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片子罢了,而这也不过会是一桩毫无感情的政治婚姻。
就像,阿兄和阿嫂那样,“相敬如宾”地度过一生。
然而,只一眼而已。
当年那个藏在桃花树上的小丫头,就像一柄利剑捅进了他的心。
那双眼睛,好奇,惊惶,又带着那样灵动清澈的色彩。
那是他在高府女眷们脸上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就像是一朵娇花,养在深闺里,从未受过半分风雨的侵袭和催折。
当她站在自己的面前时,明明委屈难过地想哭,却依然那么倔强的紧抿着唇,强忍着泪水。
当她站在灼灼的桃花树下突然落泪,当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没有轻视,甚至还有隐隐的“心疼”时,当她被自己逗得笑起来时…
他只觉得,阿耶没有骗自己。
眼前的这个仍显稚气的小丫头,比高家所有的女人都还要美。
甚至…比那阿兄娶的什么东魏公主还要美上百倍。
而她,会是自己的妻子。
从未有过的炙热情愫,盈满了他的胸膛,使得他回府之后辗转难眠,第一次尝到了何为情不知所起,何为相思入骨的滋味。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那一方站在桃花树下的幻影。
像一场美好的梦。
高洋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下来。
“我知道,你如今…厌极了我,恨极了我。”
“我也…”高洋声音有些哽咽:“我也厌极了我自己。”
“我…我不想做什么北齐的皇帝了。”
“不想做…做高家子,不想…不想做他们眼里的傻子,也不想做你们眼里…那个暴虐的魔鬼…我何尝…何尝想变成这样…我何曾…何曾不想做一个…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
他捂着脸泣不成声:“但是…我没有选择…我的命…从我是高欢和娄昭君儿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注定要活在…活在无休止的算计、背叛阴谋…和杀戮血腥里。”
“而我也已经…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注定…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阿娥。”
“我这一生,没有得到什么温暖…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但是…”
“如果有下辈子…”
“别再遇见我了。”
李祖娥虽然闭着双眼,可是高洋的每一句话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她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将头埋在被里,忍住汹涌的眼泪和溢出喉间的呜咽声。
她痛恨高洋,痛恨他把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灭绝人性的魔鬼,也痛恨他又为何不能让自己彻彻底底去恨。
她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刻还会为了这样一个魔鬼落泪。
高洋却像是丝毫未觉,又像是听到了她那压抑的哭声,身体僵了僵。
可是他却没有回头。
他缓缓睁开眼睛,语气变得平静起来,眼里却闪烁着水光。
“我知道,你喜欢…喜欢李家那个孩子,我已决议,将她许给殷儿做太子妃。”
“阿娥…”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来。
“我走了。”
高洋垂着头,又低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这声音轻的像一阵风吹过寂静的昭信宫。
他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去,又回头看了一眼。
李祖娥已是背对着他。
高洋静静站在阴影里。
月色静静地横亘在他们中间,割开一道此生再也无法跨越的距离。
纱幔轻轻飘动着,高洋转过身,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那句我走了,仿佛还随风飘荡在李祖娥的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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