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的长干里民居里，有条逼仄的小巷，巷子北向有间名为“香残”的铺子。
铺面破旧，木门老朽，门楹上的漆字都掉了一半，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日歹”。
一大早，街上的铺子还没有开张，香残的大门就被敲响，敲门声很重，震得门头上的灰簌簌飘落。
就在木门承受不住准备散架时，有人开门了。
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光溜溜的脑袋上扎一个小辫子，江湖人称“龟阿公”，是个调香好手，却专门调一些三下滥的药。
他两条腿都瘸了，也没有用拐杖，靠双手撑在椅子上换座，再将椅子交替前移挪到门口，像只老乌龟似地慢腾腾地探出头来，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问：“是小谢郎啊，这大清早晨恩弄啥嘞？”
他年纪大了耳朵背，谢晴山提高声音问：“前辈，我要向你打听一种迷药。”
“打啥子？”
“打听迷药，那药香味很浓，闻着有点苦，还很冲鼻，是不是你这里卖的？买药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叫王虎的？知不知他住哪里？”
他连比画带吼说了半天，老头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扯着嗓门说：“哦——，你俩要买情眯药，有有有……”
谢晴山、谢缙云：“……”
“啊——”
忽地，一道凄厉的哭声划破晨晓，刺耳的女声吓得附近的鸡和狗一起叫了起来，令人悚然心惊！
谢晴山顿时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纵身向哭声处跃去。
那是处寻常的小院，柴房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抱着个死去的小男孩儿，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邻居听见叫声围过来，同情地道：“哪个天杀的竟对个孩子下手？他娘昨晚找了一整夜，竟是被人掐死藏在柴垛里。”
“本就孤儿寡母，现在孩子也死了，这寡妇还有什么活头？”
谢晴山僵立在门口，望着眼熟的小院，
——昨天就是在这里几个小孩子玩躲猫猫，那撞倒的晾衣架还倒着，衣服堆在一旁；
可此时，也是这个院子，寡妇抱着死去的小孩儿哭得撕心裂肺……
他心里一刹那涌起无尽的恐慌，竟不敢上前。
谢缙云跟着过来，发现这哭嚎的寡妇竟是给他毕罗的那个大婶！
昨天她满脸皱纹，笑容和蔼可亲，此刻面目扭曲，状若疯狂。
谢缙云心头剧震，不过一夜，好端端的人就这样被摧毁了？！
那死去小男孩儿才四五岁，脖子上有大块大块瘀青，圆圆的小光头被打破了，连扎着冲天炮的头皮也被剥掉，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寡妇坐在倒塌的柴垛上，目光呆滞，失去了儿子，她的命也跟着丢了。
横七竖八的柴禾遮住地上一滩干涸的血迹，旁边露出一角白色布料。
谢缙云拨开柴禾，见竟是顶女子的帏帽，说：“晴山兄，你看看。”
那一抹白色刺得谢晴山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煞白。
院中有人高声说：“是小谢郎？他可是大侠，大家快请他替天行道，申张正义！”
邻里乡亲们七嘴八舌地求情着：“是啊！可怜可怜这寡妇吧！求小谢郎捉拿凶手，替狗蛋儿报仇！”
寡妇听见“报仇”二字回过魂来，抱着儿子“扑通”一声跪在谢晴山面前，攥着他的衣摆语无伦次地哀求：“我可怜的儿！求求你！是谁杀了他？凶手！凶手是谁！求求你……”
“你们是大侠，大侠不就是惩奸除、为民除害的吗？求你们帮帮她吧！”
“帮帮她吧！”
寡妇一边哀求一边磕头，皮肤蹭在粗糙的沙砾上，鲜血淋漓：“求你替我儿报仇，我做牛做马……我把命给你，我可怜的儿啊！”
谢晴山想躲开，可衣摆被她死死攥，像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一声声泣血的哀求如巨石压在他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来。
谢缙云出手如电地点了寡妇身上的昏睡穴，嘱咐邻里照顾一下。
随后拿着帏帽到一旁，小声问谢晴山：“这个帏帽做工精致，布料名贵，非寻常人家可有，定是凶手留下的，你闻闻上面的香味？”
香味只剩一点点，若不仔细是闻不出来，有点冲鼻，和昨天马车上的一模一样。
谢晴山望着帏帽两眼失神，惊惶地道：“……是报复！”
“什么？”
谢晴山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握不住行止剑：“是采花贼的报复！我昨天打伤了他，当时我就站在屋脊上，那小孩儿……那小孩儿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活活掐死……我……如果我没多管闲事他就不会死，王姑娘也不会被挂在牌坊上！”
采花贼把玷污的女子挂在贞节牌坊上，不仅仅是报复，更是明目张胆的威胁、挑衅、嘲讽和炫耀！
谢缙云怒不可遏，紧紧地握住铜箫。
他不喜欢多管闲事，可这件事偏偏触碰了他的逆鳞！
谢晴山兀自恐惧地道：“他还会做什么？如果我再追查下去，他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若是再有人因我遇害，我……我……”
——他会被负罪感压垮！行走江湖，从不怕真刀真剑的拼杀，最怕阴谋诡计、人心鬼蜮！
谢缙云望着他惶惶不安、几欲破碎的眼神，想到昨日他还在秦淮河畔画眉品妆，今晨还邀自己花下小酌，这才多一会儿功夫，竟被阴谋诡计恐吓成这个样子？
——这也许就是做一名侠客的代价吧？为国为民，未必能得善终。
他唏嘘地握了握谢晴山的肩膀，问：“你打伤采花贼之前，他是否行凶？”
谢晴山木怔怔地点了下头。
“如果你不再追查下去，确定他不会再行凶吗？”
谢晴山摇摇头。
谢缙云再问：“如果你就此离开，今晚再有人遇害，虽与你无关，你是否能无动于衷？”
谢晴山情绪激动地道：“不能！”
谢缙云沉默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清醒又理智地劝说：“晴山兄，你若想做一名侠客，就不要让你的仁慈和善良，成为申张正义的掣肘，更不要把它变在软肋任由敌人拿捏。既然下定决心，就别束手束脚，否则对方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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