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未亮,池府门口已里三层外三层候着许多人,然人虽多,却无人出声,只是静静候着。当天边露出第一缕光时,池家大门终于开了,池旖旖一身缟素,捧着牌位垂着头走出来,身后跟着同样身着素衣的士兵,帮忙抬着二十九具遗体,郑妈妈则在她身侧,举着一束白幡。
见他们出来,原本候在池府门口的人,默默向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来,全程都没有发出丁点声音,像是怕惊扰了魂灵。
待池府的送葬队伍离开,其他百姓家里的送葬队伍也默默跟上,断断续续竟几乎贯穿整个县城,从天空中看去,就像是一条灰白的长龙,散发着死气。
索性,下葬之事极为顺利,落葬地早已选好,土坑也早由包老四带人挖好,上次被整治了一番之后,包老四老实了不少,坑挖得又深又大,方方正正。
填完土,又由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代表梅山县的百姓祭拜了一番之后,就算落葬完毕了。
虽然条件简陋,但池旖旖还是在家里设了灵堂,又和郑妈妈一起准备了许多豆腐清粥,宴请了前来吊唁的百姓们,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的直到太阳下山这才歇了下来。
郑妈妈哭了两宿,早就熬不住了,勉强喝了两口粥后就被池旖旖劝着回去歇下了,池旖旖收拾了碗筷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府里闲逛,逛着逛着,又回到了灵堂。
褪去了白日里的人声喧嚣,烛影下的灵堂显得静谧而幽森,密密麻麻的牌位在供桌上叠了五层之高,颇有些满门忠烈的味道,供桌上放着百姓们送来的祭品,满目疮痍的梅山县也拿不出什么好货了,大概就是些黄纸、野果、粟米之类的。
池旖旖掏掏出帕子拂去供桌上的香灰,然后抱着膝盖在供桌前的蒲团上窝成一团坐了下来,身上仿佛像是突然卸下了一担重石,谈不上轻松,更多的是茫然。
她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窗外月亮已经升到半空,很快它就会落下,然后迎来新的一天,然而池旖旖此刻却希望明天不要到来,因为她不知道如何一个人面对明日那升起的太阳,她害怕一个人的日子,无比恐惧。
还不如当时和爹娘一起冲上沙场死了算了,她想。
抬头看着隐在烛光中的牌位,池旖旖终于委屈地哭出声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瞬间决堤。
盛明夷觉得自己来的很不是时候,白日里他怕自己出现百姓会不自在,于是只派了荆玉代为祭奠,想着等夜深人静时,来上柱香,却撞见池旖旖一身缟素一个人躲在灵堂哭。
听着她压抑的抽噎声,盛明夷这才想起来,这两天,似乎没见她哭过。
不知为何,盛明夷觉得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整个人怔了半晌,却又找不出什么头绪,而灵堂里,池旖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气声也越来越大,盛明夷原不想打扰,但看着她那副孱弱的样子,思索再三,还是走了过去。
池旖旖此时正沉浸在自己滔天的悲恸里,哭得泪眼朦胧,恍然就见自己面前递过来一方青色手帕,怔愣中她不自觉放缓了哭声,抬头看向来人,然而模模糊糊只看清一个轮廓,又拿帕子擦了擦眼睛,这才将人看仔细。
“将,将军……”一开口,嗓音沙哑。她轻咳两声,抬眼悄悄看了眼盛明夷,然后有些赧然地侧过头去。
盛明夷在心底叹了口气,想着他虽对此女印象不佳,但她身世可怜倒也是真的。
“我来祭奠一下池县丞。”
“哦哦。”池旖旖赶紧起身,却因为坐了太久脚麻而趔趄了一下。盛明夷下意识想扶,手都伸出去了就见她自己攀着供桌站了起来。
“将军请。”
池旖旖借着烛火点燃三支清香递给盛明夷,盛明夷接过,郑重地对着牌位拜了拜。
“池县丞临危不惧,为大兴捐躯,实为大兴楷模,大兴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池家。”
池家?
池旖旖在心底嗤笑,池家如今就剩她一人了,哪还有“家”可言,池家的根,在她这断了。
盛明夷上完香扭头看她,就见她眼底的冷淡,知她不信自己,便开口道:“我会上书朝廷,给池县丞追封,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告诉我。”
“哦。”池旖旖抠着掌心的水泡,压根没往心里去,爹娘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可图的。
盛明夷一看就知道她根本没放心上,扭头瞪了她一眼,却看见她在那抠自己手上的伤口,盛明夷最见不得这个,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嘶——你就不能上点药?”
“啊?”池旖旖抬头,恍惚了一下才知道盛明夷说的是自己的手上的伤。“不知道该涂什么药,这几日忙着也没来得及管。”
“我不是给了你一瓶?”
“什么时候?”说到这她才想起来,那日在演武堂门口捡到的药瓶,于是她低头在腰间的荷包里抠抠搜搜,终于把那个小药瓶给翻了出来。“将军说的是这个?”
盛明夷看了一眼,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这可是上好的伤药,普通的伤,抹个几次就能好。”
“原来是将军给我的……”池旖旖打开药瓶,用手指沾了点药膏往掌心涂去,药膏香香的,涂上去的瞬间清清凉凉很是舒服,不用想,必然是宫里的高级货。
“不是我还能是谁?”盛明夷眼尾轻挑,心想着这只鹌鹑果然是笨。
“我还以为是我爹娘显灵了呢。”
说到这,池旖旖才稍微被盛明夷提起来一些的兴致又瞬间沉了下去。
盛明夷看着她的脸色,知道她此刻心情不会好,可又不知该如何宽慰,想了半天,才望着天说道:“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池旖旖收好药瓶,垂着眼福了福身子:“将军也早些歇息。”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灵堂。
盛明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后,也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刚回到后院,就见荆玉在门口候着自己,手里捧着一封信。
“将军,京中来信。”
盛明夷接过信,边走边看,看完后随手将信用烛火燃了。
“这么多年了,没一点新招,他们弹劾我的那些说辞,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撩开外袍坐在了书桌前,荆玉则立在一边替他研墨。
“弹劾都被圣上驳回了,圣上还是很看重将军的。”
盛明夷沉默一瞬:“自是因为姨父姨母爱护我,我才不能给他们惹麻烦。”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写几笔,还停下来斟酌几番。
荆玉见他郑重的模样,不免想起自己今日在葬礼上听来的闲话,讲给盛明夷听。
“属下今日打听了些关于池家的事。”
“嗯?说来听听。”
“主要是关于池姑娘……”荆玉原本想着,盛明夷对池旖旖印象不佳,听了他打听来的事能对池旖旖有所改观,但又怕他压根不愿听,于是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盛明夷的脸色。
盛明夷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你说就是了。”
“属下听百姓说,池县丞战死后,是池姑娘组织县内之人反抗,还组织了一队娘子军,日日与车樾人叫阵,这才拖到我们前来援救。”
听荆玉这么一说,盛明夷倒是也觉得有些稀奇,想着池旖旖那一副胆小怕事的鹌鹑样,不禁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她竟还有这般能耐吗?”
说到这,荆玉来了兴致:“稀奇就稀奇在此处,将军不知,池姑娘竟然还擅模仿,她照着话本上的内容,给娘子军们排了一出戏,还真把车樾人给唬住了,这才不敢贸然进攻。”
“话本?”
“说是讲草莽英雄故事的话本,这么说来,那池姑娘还是有大智慧的,说不定,池家全家上阵偏将她留下来,是留了后手的。”
将荆玉越说越偏,盛明夷不再理他,低头继续写自己的奏折,一篇即将写完,又添几笔,将刚刚听到的那些也写了上去。
···
池旖旖从灵堂回来时,郑妈妈已经睡了一觉了,此刻正在对着蜡烛抄经,见池旖旖回来,忙给她端了碗梨汤。
“我还想着你若再不回来这梨汤都要凉了呢。”
池旖旖见到梨汤很是惊讶:“这是哪来的?”今日供桌上她也没见有梨啊。
“今日荆副将来吊唁时,偷偷塞给我的。”
梅山县如今十分破败,新鲜水果可是金贵东西。
“那可真是谢谢荆副将了。”池旖旖说着,端起碗喝了起来,许是刚刚哭过一场,此时心中已好些,胃口了恢复了些许,端着碗一勺一勺竟将梨汤喝了个干净。
郑妈妈在一边看着,见她神色如常,这才说道:“我看那荆副将是真真不错,一表人才,心肠也好,跟着盛将军,未来必有一番作为。”
池旖旖想拿手帕擦嘴,等手帕掏出来才发现竟是一方青色帕子,瞬间愣住了。这是刚刚在灵堂,盛明夷给她擦泪的,她忘了还了。
不如明日洗干净晒干了还他吧。
“五姑娘?”
郑妈妈说了一大通也没见池旖旖有回应,抬眼一看就见她抓着帕子在发愣。
“嗯?怎么了?”池旖旖这才回了神。
“嗐。”郑妈妈叹了口气,“姑娘这样可怎么好,这都到快出嫁的年纪了,如今没有老爷夫人替你打算,你自个儿也得上点心啊……”
说着,收起喝完的汤碗出去了。
然而郑妈妈人是出去了,却留了这么个话钩子,勾得池旖旖一颗心七上八下,她干脆托着下巴趴在桌上,透过窗棂望向天上的月亮。
她记起车樾人来前半个月,她娘刚跟她提过,来年该给她说亲了。如今家中自是无人替她张罗此事了,别说张罗,她如今就一孤女,谁家肯要呢?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方才在灵堂,盛明夷问她有没有想要的,若是,她想要一位夫婿,盛将军也能给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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