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芙醒来时察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床铺中,她一睁眼,便看见灰色的床顶。
这是、哪里?
她木讷而僵硬地转动眼珠,依稀捕捉到一个深灰色的人影。
甘芙缓缓侧头,睁目看去,漆木桌角的博山炉飘出一缕氤氲细雾,一人执笔坐在案前,深灰长袍迤逦,脊背挺直,白雾弥漫之中是她看不清的冷肃面容。
……谢、谢瑾?
甘芙眼睛眨了一下,昨日情景回溯而来。
是谢瑾抱她上马车,带她回到府邸。
“谢……咳咳……”甘芙刚想说话,发觉自己嗓子像是被刀割过,又干又痛,止不住咳嗽起来。
谢瑾双眸幽深,手中毛笔微顿,近侧侍立的婢女立刻上前搀扶甘芙,待她坐好,奉上一杯温水:“小姐,请用。”
甘芙任凭婢女给她喂下半碗水,木偶似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门外响起一声鸟叫,她忽得一个激灵,推开婢女对谢瑾喊道:“谢大人,我娘他们……”
她想问他们家如何了,想问皇帝有没有下旨处斩甘家,想问她的血|书能不能送进宫里……太多太多的问题挤在喉咙,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谢瑾看她一眼,复而提笔书写,淡淡道:“你们家没事。”
甘芙心中大石落下,却又猛地升起,她急得脸色发红,病态浓重:“谢大人,我哥哥不会……你能不能帮我,让我见一面陛下……”
她问得太过理所当然,险些忘记昏迷之前谢瑾向她提出的条件——
“与我成婚,我帮你。”
甘芙心情万分复杂,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床单,眼底溢出一丝水光。
谢瑾何等敏锐,即便只是斜目余光,也将她每个动作收于眼底。
婢女自觉退出,将外门轻轻合拢,幽静暗沉的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甘芙吞咽发苦的唾沫,掀开被子下床,脚触到地面的一瞬身体猛地摇晃,她拼尽全力才稳住身形,然后走到谢瑾桌案前郑重跪下:
“谢大人,我答应您的任何条件,只求您帮我一次。”
谢瑾本是坐在侧面,甘芙此时起身跪拜在他面前,他一抬眼,便看见倾泻的乌发包住她大半个身体。
纤弱,单薄。
……这么近。
他眼皮又垂下,眸光收敛,嗓音低沉:“起来。”
甘芙立马站起来,静候他的下文。
谢瑾手上动作不止,模样就像是没有眼前这个人,只是在专心致志地处理公文。
“把药喝了。”
甘芙疑心自己听岔,但马上走过去把满满一碗苦涩药汤仰头喝下。
“喝完了,大人。”她擦去嘴角残渣,定定看向谢瑾。
谢瑾自始至终不看她,冷白的冬日阳光打在他侧脸上,衬得下颌线愈发冷硬,屋内气氛似乎也更加僵硬。
他又不说话,沉寂的压迫感倾轧过来,令甘芙地手不自觉攥握成拳,咬牙坚持。
良久,谢瑾终于发言:“盒子里的东西,你拿去,会有人带你去见陛下。”
盒子?
只有谢瑾手边有一个金丝楠木的精美盒子。
甘芙迟疑片刻,上前端起木盒,纤白的手腕擦过谢瑾袖袍。
她打开来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上面的图案似乎是一个白虎。
甘芙心生疑惑,但现在不是询问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用锦帕包住玉佩取出来,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他说有人会带她去皇宫……但她去哪里找那个人?
谢瑾不说话,她不知如何行动。
毛笔墨汁要干了,谢瑾轻轻点染墨水,说:“带它出去。”
甘芙犹豫一瞬,方才的婢女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折叠整齐的衣服,恭敬地伺候她一一穿上,引路道:“小姐,这边请。”
甘芙不知该作何表情。
谢瑾……似乎不像她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
可她眼下没有时间多想这些事情了,向谢瑾行一个礼,转身离开。
这时谢瑾才默默抬起脸,视线追随甘芙远去的背影,鼻梁上的疤痕曝露在白光下,颇为明显。
·
甘芙乘坐谢瑾安排的马车前往皇城,守门护卫看见甘芙手中玉佩时,略微愣了一下,随即让她入内。
但只能是她一个人。
甘芙深深吸一口气,稍稍安定心情,却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她只进过一次皇宫,那还是十几年前,爹爹凯旋后带她入宫赴宴,内中情形如今已经记不清了。
甘芙目不斜视地跟着宫人穿过重重宫闱,来往贵人无数,无不端庄肃穆,沉静压抑。
最后,她站在一个宽大宏伟的宫殿前,带路的宫女指引她自己入内。
甘芙言谢,抓着玉佩缓步走入宫殿。
一开门,宫室中的暖气与香风铺面而来,地板上的深色毛毯柔软温暖,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无,四面似乎空旷无人,唯有远处台上坐着一个冠冕未褪的青年。
皇帝。
甘芙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步一步,仿佛不是走向一个人,而是死神。
她艰难而轻微地咽下口水,上前叩拜:“民女甘芙,拜见陛下。”
“呵。”皇帝支颐靠在桌案上,面目晦暗不明,懒洋洋地嗤笑一声。
甘芙不敢起身,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忽然,背后大门开了,远远传来一个娇俏女声:“陛下,臣妾给您新煲的汤,您快尝尝好不好嘛。”
温室之内庄严肃穆,这位妃嫔的声音却毫不掩饰,毫不克制,久久回荡在空寂宫室中。
甘芙跪伏着,余光里,淡黄色裙裾掠过她身侧。
能够如此作为,恐怕只有赵夫人——太后的亲外甥女。
赵夫人坐到皇帝身侧,打开食盒,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端起一盅送到皇帝面前,千娇百媚地道:“陛下,您喝一口吧?”
皇帝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任由赵夫人给他喂下一勺,他眉角微扬,道:“很好喝。”
赵夫人笑盈盈的,又接着喂他几勺,回头瞥一眼台下的甘芙,轻飘飘地问:“这是谁啊,陛下?”
皇帝从她手里拿过汤,两口饮完,笑说:“好了,下去吧。”
赵夫人娇嗔一声,非要靠在他身上:“陛下又从哪里找来这些莺莺燕燕?臣妾不喜欢。”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撑住她的肩膀,神情倏然变得有些凶狠,言语却还温柔:“晚上陪你,好吗?”
赵夫人闻言这才满意,起身俯视甘芙,骄矜无比挥袖走了。
甘芙自始至终都安静不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台上传来声音:“你,起来说话。”
甘芙深吸一口气,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
一旁侍立的秦公公走下台来,向她伸手:“小姐,物件给老奴吧。”
甘芙双手呈上玉佩,每个动作都十分谨慎。
皇帝拿到玉佩后,放在手里反复婆娑,不喜不怒,良久后慢悠悠地道:“说说吧。”
说,说兄长的事吗?
甘芙手心都是汗,尽力压下心中紧张,张口道:“民女,想请求陛下给我三十日时间,找回兄长,查明真相。”
她反复斟酌,决定直言。
“理由。”皇帝望着玉佩短短地说道。
甘芙鼓起勇气,清清楚楚地说:“我兄长他不会叛.国。”
“叛.国”二字一出,甘芙明显感觉到宫室中静默了一瞬,近乎死寂。
但皇帝没有阻止她。
甘芙整理心情,复道:“甘氏数代镇守边关,战死者不下十人,民女父亲……更是死于异族之手,兄长从军,本为接续父亲遗志,保家卫国,绝无投敌之说。二则,如今严冬将至,北方蛮族多逐水草而西迁,历年以来,白羊城守将此时都该闭城自守,断无出兵之理。再则,即便兄长真的……背信弃义,也不该在此时,因为在北境这个时候正是十室九空,牛羊骆驼受冻而死伤惨重,兄长过去绝无益处。”
皇帝轻蔑地笑了一声。
甘芙无法揣测他的意味,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皇帝一点一点地倒弄方才赵夫人送来的鸡汤,他招招手,对甘芙说:“甘小姐说这么多,口渴了吧?秦玄,端给她。”
他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隐含的是不由分说的偏执和强硬,甘芙完全不能揣度他的意思,只能将秦公公送来的一碗汤全数喝下。
即便是毒药,她也认了。
“好喝吗?”皇帝笑眯眯地问。
甘芙迟疑道:“……谢陛下赏赐。”
“朕问你好不好喝。”皇帝冷冰冰地高声重复。
甘芙:“……有点咸。”
她几乎是从齿缝说出这三个字。
这汤的确是很咸,做汤的人可能没有尝过味儿。
皇帝审视着她,忽得哼笑一声,越笑越大声。
这人性情实在阴晴不定,十分古怪,甘芙只是垂目等候,不敢多言。
皇帝手指敲打桌面,说道:“你刚才说那话,昨日有人同朕说过一模一样的。”
刚才那话?是指刚才她为兄长辩解的话吗?
甘芙不能确信。
“可是你猜,他说完之后,朕把他怎么着了?”皇帝唇角一抹讥讽。
甘芙谨慎道:“民女愚笨,不知。”
“朕让他在温室外跪了一夜。”皇帝一字一顿地道。
甘芙愕然抬头,对上皇帝鹰隼般的阴鸷目光,旋即低下头来。
是谁……甘芙心中闪过一个人名。
皇帝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握住玉佩往后倾靠,慵懒地倚在榻上:“朕给你二十日时间带回甘常风,若带不回来,甘家,满门抄斩。”
甘芙整个身体颤抖一瞬,继而躬身下跪:“谢主隆恩。”
皇帝闭上眼,下逐客令:“秦玄,送她出宫。”
秦公公“诺”一声,下台引甘芙出去。
殿门沉闷地闭合,天光显而复灭,皇帝坐在温室唯一的光亮里,一排排侍者幽魂般隐立在周遭漆黑处。
皇帝坐直起来,将玉佩放在案上,他看了又看,眼神倏忽变得复杂深奥,唇角轻轻一勾,右手拿起一卷竹简,狠狠砸向玉佩——
砰!
巨大的声响爆发在温室内,侍从惊惶跪伏。
破碎的玉佩四散迸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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