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太疼了。
凤观昙猛地睁开眼。
扑面而来的不是祈求,也没有祭品。
除了新鲜的痛苦,只有一道可怜的声音。
“哥哥,醒醒……”
他往声音源头望去,一张毛茸茸的脸遮挡他全部视线。
圆圆的眼睛,小巧的鼻尖,还有随着晃动展开的两只尖耳朵。
见他醒来,一琥珀色一水蓝色的鸳鸯圆眼眨了眨,亮起来了。
这是……一只雪貂?
貂叫我哥哥,貂成仙了?
还是,我成貂了……
凤观昙举起手,是属于人的骨骼,人的肌肤。
自己正躺在一间低矮茅屋的地上,一件粗麻上衣划破好几个血窟窿。
整整六道伤口,让他看起来像一条被不会杀鱼的人在砧板上闭眼戳烂的鱼。
屋里影影绰绰,离他最近的是方才出声叫他哥哥的人——一个正伏在他身旁的少女。
她一头黑发,缀着干枯的花叶松松编织成两股,发辫搭在脖颈两侧,衬得明丽的面庞愈发雪白。
少女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痕,鼻尖都有些泛红,却一直紧闭双眼,不曾睁开。
她是盲人。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果然,见凤观昙又没了声息,少女只有闭目朝他摸索着。
凤观昙的手边放着一把沾血的短刀,见她的手马上就要触碰到,他下意识把刀推开,怕她划伤。
“哟,病秧子居然还没死透?命挺硬啊,告诉你,没本事就乖乖听话!”
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粗嘎的声音,一只沾着泥土的靴子猛地朝他握刀的手踩上来。
他落脚又快又狠,凤观昙做好了忍痛的准备,却没感觉。
低头一看,少女纤细的手盖在他手背上,硬生生挨了一脚。
是她听到响动,凑过来想替他挡一挡,刚好替他被踩中。
“啧,臭瞎子,别碍眼!”踩她一脚还不算,他一脚朝她踹去。
凤观昙想也不想扯开女孩,自己肩头挨了一下,被踹翻在地。
真疼,骨头都要散了。
这一脚可把凤观昙从复生的混沌中踹得清醒。
楚国,洛阙。
这里是洛阙城所辖的村庄,隹乡。
他这副身躯本名叶眠,只是一个普通村民。
至于此刻为什么奄奄一息,还要从叶眠过世的父亲母亲讲起。
叶眠的父亲就是楚国人,自幼生长在隹乡。
楚国并不是整个中原唯一的王朝,在北方还有一个国家,名为周国。
周国皇帝野心勃勃,两国大小交战不断。
年少的叶父被征走从军。
就在交战期间,叶父重伤被楚军丢下,在周国结识了叶母。
楚军逃兵,和追随楚兵的周国千金,两人的婚事极不光彩,只能在周国隐居度日。
直到他们诞下了叶眠。
时逢大旱荒年,一家三口从周国逃难归乡。
叶母中途失散,叶父拼着被山匪砍掉一只胳膊,好不容易带儿子回到了故乡。
他与父亲回到隹乡的第三年,母亲找到了他们。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怀里还抱着个女孩,女孩取名叫叶惊蛰。很久后他才知道,她是母亲在流浪途中沦落为歌女,被一位富贵公子强占后诞下的。
这段经历固然锥心,但乱世之中甚至不敢称不幸,毕竟相比旁人,他们一家还能团聚,准备在父亲的故乡开启新的生活。
接下来在隹乡发生的才是噩梦。
母亲回来后,乡里很快便充满对他们一家人的闲言碎语,不止因为妹妹三岁,显然不是父亲所出。
也不止因为父亲残疾、妹妹天生异瞳、母亲容貌美丽、叶眠本人弱不禁风、全家所占那一块田地被父母照顾得很好,让人误以为是土地肥沃所致,遭人惦记。
还因为他们从周国回来。
天灾、动乱、饥荒。
三千年来未有变化,让百姓苦难更深。
人们尽皆信神,求一个心安处。
周国与楚国,信仰不同。
周国始祖据传是白泽化身。
周朝传祚三千年,不曾改易,大部分周国人都是白泽神君的信徒。
在河泽广布的楚国,信奉却大多是黑鹤化形的千叶神君。
隹乡人就是千叶神君及其侍从的忠实信徒。
这样一来,叶眠一家的周国信仰就显得特别突兀。
非我信众,其心必异。
这给肆意攻击同类的恶意,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从此叶家与隹乡人大小矛盾不断。
在父亲得了急病撒手人寰后,乡里人变本加厉欺辱他们母子三人。
从门外聊天丢来一个轻蔑眼色,到瓜子皮直接丢到身上;从挤占田地,到践踏粮食;从强拖母亲到山上的庙里求拜,到洗衣时“失手”推到河里。
妹妹的眼睛就是在这段时间被乡长家的小孩弄伤的。
母亲积郁成疾,撒手人寰,只留下兄妹二人。
叶眠手无缚鸡之力,是个体弱多病的书生。
就在今日,他正打算按照母亲的安排,带妹妹去周国寻她那位一听就很贵气的便宜爹。
没想到刚收拾好行囊,还没走出隹乡,就被拦住了。
一直在乡里横行霸道的这一行人,不仅要走拿叶家仅有的一点钱财,还要把叶惊蛰留下。嘴上说是山神娶亲,谁知道究竟要带走做什么。
拉扯之间,成了眼下的局面。
屋里几个高个壮汉把他们家的桌、椅、柜子都砸了个干净。
书箱也被推倒,四散的书页飘落到他眼前,一句“和其光,同其尘”被撕得只剩半边。
几个凶神恶煞的村民围到那个高个麻子身边汇报搜寻情况。
凤观昙不听也知道:没钱。
除了最初从叶眠手里抢来的半两碎银子,屋里再没有一文钱了。
“呸,两个穷鬼!”
“一个铜板都没有,活着干什么!”
这些都是平日里和乡长交好的村民,在乡里欺男霸女。
为首的高个麻子人也姓高,是高乡长的独生儿子,身边晒得黝黑的胖子是高麻子的堂兄弟。
然而凤观昙眼中看到的,是一地爬来爬去的毒虫。
为首的是一只腐烂树叶颜色的胖癞蛤蟆,跟一只满脸黑泥精瘦的猪。
他们却毫无知觉,任由这些动物如影随形。
那是这些人的本体。
万物有灵,人也有自己的元神,这些“动物、灵物”,正是元神唯一重要的部分。
在传说故事里,随着人们一同出世的伴生守护神“护生”,就是在说它们了。
凡人虽大多看不着,但天生积聚着灵力的人,在灵力最丰沛的幼年时期偶尔也能看到些模糊的影子。
方才那只“白貂”多半是妹妹叶惊蛰的护生。
妹妹正扶着他,肩头那只生着雪白绒绒的小兽变大了些。
它伸展开来也才有半臂长,修长的四爪支地,额侧缓缓生出翠玉色的峥嵘角树,凶狠地朝那群丑恶的虫与兽扬起脑袋。
和妹妹一样可爱,凤观昙简直要被逗笑。
眼下只有自己能看到护生,要是能操控着护生踩那些毒虫一脚,保管让他们脑中刻上畏惧。
所以自己的护生在哪儿?
醒了大半天都不见它,凤观昙略感不妙。
凤观昙不止能看见,他还记得自己的过往——
他独自诞生于天地间,是唯一一只天狐。
他的前生,是一位神祇。
没有任何人与兽的躯壳禁锢他,护生就是他的本来形态。
或许因此他没有护生。
但他现在是叶眠,叶眠的护生去哪儿了?
凤观昙都不知道自己好好地死去为何会复活,出现在这里更是一头雾水。
他只知道自己曾经为神,如今……只剩下眼神还算好使。
没有算了,借用妹妹的。
他对“小貂”眨眨眼睛,想让它过来。
小白团子瞧他一眼,无动于衷。
自己从前做神的时候,单是混淆迷惑的能力,足矣让他一眨眼睛,便教太阳错以为自己是月亮,黯淡下去。
如今连把一只小护生骗过来都不够。
凤观昙略一思索,只好舌面抵住上牙膛,很轻地发出了类似猫叫的声音。
他本就非人,单单和其他灵兽套个近乎,这点难不倒他。
伪装、欺骗其他动物一听就很有乐趣,他觉得自己一定有过躲在草丛里假装狸猫、虎豹招引同类的经历。
可惜他只记得自己为神的记忆,再多便没有了。
这次,“小貂”果真朝凤观昙走来。
凤观昙想教它主动将他们赶跑。
他的手上抚上它的脊背,正要安抚,却摸到一手鳞片。
凤观昙轻轻揉顺它身上的毛毛,心中一惊。
她这哪里是貂?
这分明是……白泽。
黑鹤虽然少见,但终究是普通的动物,任何人的护生都有可能是黑鹤。
但白泽是神兽,天生白泽,只可能是有白泽的血脉。
叶惊蛰的生父莫非是周国的皇族?
“怪叫什么?”高麻子瞪了他一眼。
“哎哎,我发现了这个!”在屋内乱翻的汉子恰从叶惊蛰的小包裹里拿起一只布包。
“镯子?看着还有点意思,说不定能卖几个钱。”胖子打开布包,递给高麻子。
“他家能有什么好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高麻子嘴上说着,还是将镯子用他的袖子擦了擦,收进怀里。
他们拿走的那只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绿玉镯,是叶惊蛰生父留下的,她还要凭借它认亲呢。
叶惊蛰却只能听到他们的谈论,看不到他们都已经已经揣走了。
她也急,但急的不是镯子:
“真的,镯子是真的!给你们,都给你们,放过哥哥!”
“呵,是他自己找死,我们只是来收嫁妆的。他非要多嘴!”
“就是,惹怒了神仙谁担待得起?”
“保护乡里是你应该的,让你嫁是你就嫁,别人家怎么没这么多事。你哥哥不知好歹非要拦,打死他都是轻的!”
随着他们聚在一起,瘦猪与癞蛤蟆都昂起脑袋,连他们脚边的毒虫都变大了几分。
就是现在,踢它脑袋!
凤观昙指指自己的头,用眼神专注示意小白泽。
小白泽被他看了一眼,忽地昂首挺胸。
它走他身旁,舔了舔他脸颊上的伤口。
不是干这个……
正确答案:D,狐狸。猜对了吗?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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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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