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好烫……

好重……

好疼……

凤观昙睁开眼。

扑面而来的不是虔诚的祈求,也没有有趣祭品。

除了胸口钻心的疼,只有耳边一道可怜的声音:

“哥哥,醒醒……”

他往声音的源头望去,一张毛茸茸的脸遮挡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圆圆的眼睛。

小巧的鼻尖。

随着晃动,轻轻展开的两只尖耳朵。

见他醒来,一双鸳鸯圆眼眨了眨,亮起来了。

这是……一只雪貂?

貂叫我哥哥,貂成仙了?

还是,我成貂了……

不管怎么说。

天上地下最强的狐狸神君,凤观昙,复生了。

他朝自己的前爪看了一眼。

人的骨骼。

人的肌肤。

修长、灵活、没有爪尖的手。

成了凡人的他正躺在一间茅屋里,房顶低矮得简直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潮湿地面的角落似乎还生着菌菇。

一身血污,染透了他的粗麻衣裳。

数道正渗血伤口,让他好像一条,被手生的杀鱼人丢在砧板上胡乱戳烂的鱼。

奇怪的是衣襟没有划破,他好想扒开胸口处,看看方才那刺痛滚烫感觉的源头,可却没有丝毫力气。

屋里影影绰绰,离他最近的是方才出声叫他哥哥的人。

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跪在他身旁,小貂从她肩膀上探出头来。

她一头乌黑长黑发扎成了两股辫子,落在胸前。瞧她骨相轮廓,该是一张很美的脸,只是眼睛被纱布蒙着,看不清楚。

她朝凤观昙摸索着,指尖就要碰到地上染血的刀刃。

凤观昙忙艰难地动了动,将刀推开了。

“呦!病秧子还没死透啊,命还挺硬。”

耳边乍然传来讥讽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一个满脸麻子的矮个子男人就站在小姑娘背后。

他白了凤观昙一眼,那只沾着泥土的靴子朝凤观昙活动了的那只手踩来。

凤观昙没力气立刻挪开。

他做好了忍痛的准备,却没感觉到疼。

低头一看,小姑娘纤细的手恰好盖在他手背上。

小姑娘替他硬生生挨了一下,雪白皮肤都被鞋底粗粝的沙土的擦破了。

“臭瞎子,别碍眼!”

男人不耐烦地朝小姑娘踹去。

她看着像只小雪人,被踹上一脚就要碎了。

凤观昙探出尾巴想拍开那男人,但他已经没有尾巴了。

他习惯地动了动念头,想惑乱男人的神志,马上又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丝灵力。

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凡人,要想护住面前的小姑娘,只能用凡人之躯。

凤观昙挨了好几刀没死已经是神迹,此刻根本爬起不来。

“别动!”

毫无办法的凤观昙,卯足力气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那麻子被猛地出现的命令吓住,想收回腿又来不及,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周围的几个汉子差点笑出来,又不敢,憋得脸色通红。

“我让你瞎叫!”

那麻子一缓过来,立刻爬起身,结结实实踹了凤观昙肚子一脚。

“我和你们去就是了,别再打了!”

小姑娘着急地喊道。

真疼啊,骨头都要散了。

这一脚可把凤观昙从复生的混沌中踹得清醒。

这是楚国,洛阙城。

他和妹妹就生活就在这洛阙城周边村庄,隹乡。

他这副身体本名叶眠。

叶家世代生活在隹乡,但叶眠并非出生在楚国,而是北方的周国。

在多年以前,楚国和北方周国交战。

那时叶眠的父亲还是个少年,他被征走从军,重伤失散,在边地结识了叶母,诞下了叶眠。

直到战事结束,叶父终于得以带家人归乡。

但他也并没有交到好运。

路上不太平,叶母途中失散,叶父拼着被山匪砍掉一只胳膊,带小叶眠回到了故乡。

长辈们都已撒手人寰。

就在叶父以为要孤寡终生时,第三年的春天,母亲辗转找到了他们。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怀里还抱着个女孩,女孩取名叫叶惊蛰。

很久以后叶眠才知道,她是母亲在流浪途中沦落为歌女,被一位富贵公子强占后诞下的。

命运多舛,但一家总算团聚。

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并不长久。

母亲来后,乡里很快便充满对他们一家人的闲言碎语,不止因为妹妹三岁,显然不是父亲所出。

也不止因为父亲残疾、妹妹天生异瞳、母亲容貌美丽、叶眠本人弱不禁风、全家所占那一块田地被父母照顾得很好,让人误以为是土地肥沃所致,遭人惦记。

还因为他们从周国回来。

天灾、动乱、饥荒。

三千年来,这些祸事从未真正消失。

中原百姓人皆信神,求一个心安处。

周国与楚国,信仰不同。

周国始祖据传是白泽化身。

周朝传祚三千年,不曾改易,虽然法令没有规定,但大部分周国人都是白泽神君的信徒。

而在河泽广布的楚国,信奉却大多是黑鹤化形的千叶神君。

隹乡人就是千叶神君的忠实信徒。

叶母之所以能找到隹乡,也是由于隹乡有座灵验的神君庙远近闻名,那里面供奉的就是千叶神君座下的从神本尊。

简而言之,叶眠一家的周国信仰在隹乡十分突兀。

改信白泽神君,对十六岁的叶父来说,轻而易举。

但再生改变,对如今已到中年的叶家夫妻二人,几乎没有可能。

岁月让他们心中的信仰扎根。

更现实的是,他们无法承担改变信仰后,神君可能会收回施展在他们身上的神通。

因此,这给某些肆意攻击同类的恶意,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非我信众,其心必异。”

从此叶家与隹乡人大小矛盾不断。

在父亲得了急病撒手人寰后,乡里人变本加厉欺辱他们母子三人。

从挤占田地,到践踏粮食。

从强拖母亲到山上的庙里求拜,到洗衣时“失手”推她到河里。

从门外闲谈投来个轻蔑眼色,到废弃杂物直接丢到院中,不久前还因为其中似有未燃尽的烛芯,害得院中起火,将屋顶烧了大半。

妹妹的眼睛,就是在这段时间被其他孩子弄伤的。

母亲积郁成疾,撒手人寰,只留下兄妹二人。

叶眠手无缚鸡之力,是个体弱多病的书生。

连上山砍柴的活,都不如眼睛完好时叶惊蛰干得利索。

更糟的是,妹妹继承了母亲的貌美,屡遭跋扈的乡民惦记。

高麻子身边那个晒得黝黑的胖子,甚至几次拿米面财物想换走妹妹,将她吓得不轻。

今日,正是叶眠打算按照母亲的安排,带妹妹离开隹乡,去周国寻她那位一听就很贵气的便宜爹。

没想到刚收拾好行囊,就被这群人拦住了。

这行人在乡里横行霸道,见他们要走,不仅要走拿叶家仅有的一点钱财,还要他把叶惊蛰留下。

嘴上说是那乡里供奉的锦雀神君娶亲,征召乡里的少女,钱财自然是嫁妆。

可谁知道究竟他的妹妹带走做什么勾当。

拉扯之间,成了眼下的局面。

那麻子踹了凤观昙一脚后,得意地看着他。

在他身后,除了那胖子,还有五个壮汉,已把他们家的桌、椅、柜子都砸了个干净。

瞧这人数,凤观昙立时回想起这一身伤,就是他们一人一刀捅出来的。

“这屋里没啥东西了。”他们向麻子报告。

“呸,一家穷鬼!一个铜板都没有,活着干什么!”麻子只拿到凤观昙包里的那点碎银子,不太高兴,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骂了两句。

这些都是平日里和乡长交好的乡民,在乡里欺男霸女惯了。

为首的矮个麻子人却姓高,是高乡长的独生儿子,身边晒得黝黑的胖子是高麻子的表弟。

可在凤观昙眼中看到的,是一地爬来爬去的畜生。

为首的是一只满脸黑泥却精瘦的猪,身边跟着个胖癞蛤蟆,跟还有几只毒虫在他们脚边乱扭。

他们却毫无知觉,任由这些东西如影随形。

它们是这些人的本体。

万物有灵,人也有自己的元神,这些“动物、灵物”,正是元神最重要的部分。

在传说故事里,随着人们一同出世的伴生守护神“护生”,就是在说它们了。

凡人大多看不着,偶尔有天生灵力丰沛的人,在用心专注的幼年时期,能看到些它们的影子。

凤观昙失去了神的能为,却留下了一双赋有神能的眼睛。

想来是因为他从前将神力大都集中在那双能迷惑神智,混淆秩序的狐狸眼睛里。

方才那只“白貂”,多半是妹妹叶惊蛰的护生。

妹妹正扶着他,肩头那只生着雪白绒绒的小兽站直身体,似乎变大了些。

不过再伸展也才有半臂长,它修长的四爪正支地,额侧缓缓生出翠玉色的峥嵘角树,凶狠地朝那群丑恶的虫与兽扬起脑袋。

凤观昙简直要被这可爱的小兽逗笑了。

现在只有他能看到护生,要是能操控着护生踩那些毒虫一脚,保管让他们脑中印上畏惧,将他们赶跑。

可自己的护生呢?

凤观昙醒了大半天都不见自己的护生。

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护生的影子。

罢了,他要是完完好好地复生才更奇怪呢。

他没有,不知道能不能借用别人的。

凤观昙四下一望,对“小貂”眨眨眼睛,想让它过来。

小白团子瞧他一眼,昂着下巴,无动于衷。

世易时移,做神君的时候,凤观昙眨眨眼睛就能让万物顺他心意。

如今连把一只小护生骗过来都不够。

凤观昙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恢复,那些失去的,恐怕再无法夺回了。

神的陨落不是封入棺椁中永眠,而是被其他神君消化,成为他们力量的一部分。

凤观昙本就没有可能复活的,这一切让他新鲜又困惑。

但既来则安。凤观昙略一思索,舌面抵住上牙膛,很轻地发出一声类似猫叫的声音。

和其他动物套个近乎,这难不倒他。

不过一介凡人的所有灵力都集中在护生身上了。

凤观昙没有一丝一毫灵力,这沟通只能是希冀“小貂”调动灵力主动来“听”。“小貂”没受过训练,能来听到多少,还得看叶眠和叶惊蛰的关系好坏。

“小貂”似乎听到了这声招呼,迟疑了一下,朝凤观昙走来。

可当凤观昙的手抚上小兽的脊背。

愣住了。

他摸到一手鳞片。

凤观昙轻轻拨开它身上的毛毛,心中一惊。

这哪儿是白貂啊。

它这分明是……白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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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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