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短木剑在惊蛰胸膛刺伤上停留了一会儿，少年眼睫沉沉地，始终没有开口，屏息凝神的模样比许多年前初踏上战场时紧张更盛。
他的手指缓缓攥紧了，将要刺下去的时候却又猛然收住。
【他不会这一下直接堕入魔道吧？】
少年沉默无言，好半晌，慢慢松开了手，他先前鲜活眉目此时黯淡了些许。惊蛰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他手指挣扎，想松开短剑，但仍旧被紧紧抓着，抵到了惊蛰伤口之前。
“够了。”少年虚张声势的怒喝没有任何说服力，只暴露了他心中的迷茫和惶恐。
随着剑深深刺入血肉的细微声音，两人都是僵了一下。
他的手还在对方手指之下，微微发抖，剑锋也因此颤动。如果忽略漏出来的那截剑，他们仿佛是紧握着手，和每一个冬夜里一样紧紧依偎。血不停流淌到他的指节上面。
惊蛰脸上不见痛色，偏头咳嗽了声，半晌才说：“长阳山一剑，我没敢忘。”
少年紧紧攥着木剑，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指。看起来并未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是眼睑控制不住染上红意，显出一二分难掩的沮丧。
“你没必要这么做。”
不等惊蛰开口，他接着说：“我们两清。”
惊蛰方才被短剑一刺没有异色，此时却忽地变色，艰难开口：“怎么两清？还有……”
慕青岚没等他细数下去，匆忙快步走了出去。
惊蛰正要跟上说清楚此事，但是下一瞬踉跄了一下，再睁开眼，眼前已经变了天地，神魂离体到了南天门。
神仙能够留在凡间的日子不多，否则会影响天地平衡。自从重回仙班，惊蛰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了。
惊蛰闭了闭眼。手指紧紧抓进手心，痛楚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已经等了千年。千年来那人魂飞魄散的世间，亲眼见过阎罗十殿上万箭扎进十米高的鸦杀骨上的痕迹，那是那人身死之地。
他早已经失去过所有东西。如果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这一次也该尽归于他了。
惊蛰只是恐惧。
恐惧一世一世都要重演。无论回溯多少次，最终都改变不了所有。
***
前世，朝霞界那位浮光神君在阎罗十殿不知所踪之后，天庭只是唏嘘了一阵子，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每百年都有天才陨落在三界的战火之中，这也不是什么十分稀奇的事。
那一年惊蛰修炼得很快。距离得证大道只有半步之遥。从来没有任何神仙这样不要命地修炼，杀了数千头魔兽取丹炼药，下海屠蛟取筋铸剑，连一向还能说上一二句话的司命星君都吓得躲着走。
蛟族与龙族是近亲，龙族告状到天帝那里。天帝不能不管。
等着惊蛰来时，天帝抚须劝说颤巍巍的龙族老友。这惊蛰仙尊虽然桀骜不驯，但还算是个通情达理心怀苍生的人，否则这几千年来，不管是凡间历劫，还是入世救世，又或者九天十地阎罗十殿，本来无需他亲自出手……
不等天帝说完，隔着数百里一道剑光就汹涌破了进来，一剑斩在了龙族长老身侧不到半米，霎时间巨石崩裂开来，灯烛火熄。
天帝大怒问，这是谁的剑？
谁人有这样的剑意？
无须有人答话，座上众仙人都已经知晓。
这便是惊蛰给龙族的交代。
自此之后，天帝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就此闭关。天庭也沉寂了许多，唯恐哪里又惹到了变得喜怒无常暴戾冷漠的仙尊，和那条无意中戏谑聊到天界浮光神君的小蛟一样，落得个扒皮抽筋的下场。
再过五百年，天界隐约传出风声——仙尊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堕入了魔道。
众人震惊之余，竟不约而同心道果然如此。
仙人修忘情之道，忌讳太多业障牵扯。世上因果循环，对道心都是极大的考验。很少有人能在沾染一身尘缘之后全身而退。
这些年来，仙尊的性情大变，显然是碰上了无解的难题，才剑走偏锋，行事愈来愈极端。
……
……
惊蛰提着剑走在已然空了的阎罗十殿的时候，血没过了靴子，剑锋上还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他来时，又出现了少年在前面霞光之中向他伸手的幻影。眉目淋漓鲜活落满了笑意，时而高声有些抱怨地催促他，时而轻声喊他。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挥剑斩灭了诸般幻象。
兴许是惊蛰心里已经十分明白，这九天十地天下之大，再不会有那人。
他突然觉得心中也像是这座阎罗十殿一样空荡，空得有些骇人，有些触目惊心起来。
正像是如今没有那人，触目惊心的人间。
***
现实之中。
长阳山一别三日后，仙尊的收徒大典还是在长阳山如期举行。
然而只有仙尊独自站在那里，远远隔开众人之外。从紫禁城带出来的御林军这些日子一直在濯瀛国内找一个人。京城和长阳山所在的宵城都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人知道那个幸运被选中的少年为何缺席，又怎么会就此消失杳无音讯。
少年躲在人群里，问混了个脸熟的老叟买糖葫芦。老叟笑眯眯地给他挑了个山楂球最大最红的。他百无聊赖，听着周围人群的议论纷纷，无所畏惧顶着易容完的脸。
直到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慕青岚回过头。
司命星君笑呵呵看他，跟着蹲下来，“好悠闲啊，你还是九天十地头一个敢晾着这尊杀神的……山楂分我点。”
慕青岚吃完了最后一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认识你，套近乎？”他乌黑的眼珠里露出一丝警惕。
“此地只有你一个化形期的……”司命还没说完，就见他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笑而不语住了口，转而问道：“那一剑真是你刺的？”
倒不是司命八卦，只是那一剑刺得太深，血浸透了衣襟，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天庭都传开了是谁有如此修为能重伤仙尊，只有司命按照时间推算了算，第一时间想到了慕青岚。
好在人堆里许多人都在闲谈笑闹，热闹得隔开五米就听不到对面在说什么，没人注意到这边的秘密会谈。
慕青岚点了点头。
司命笑意稍敛，接着语气更和气了：“能问问为什么吗？你们有仇？还是……”
敢刺仙尊一剑，这可比什么下海捉蛟难度高多了。司命不由得回想一下自己之前有没有得罪这小妖怪。
少年莫名其妙看了司命一眼，问道：“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不远处有个御林军往这边看过来，司命下意识替他挡了一下：“……不方便说的话，我也不问。不过如今濯瀛国在他的神位管辖之下，信奉供奉的不计其数，你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慕青岚站起了身，拍干净衣袖，想了想才说：“告诉你也无妨。他曾经刺过我一剑，天地因果循环，你们神仙更是麻烦，此时不报，来日被天道找麻烦，付出更多怎么办？”他说得很理直气壮：“用木剑还了这一报，至少他不会死吧？”
司命微微怔了一下。他倒是忘了这一遭。因果轮回，所谓业障也正是如此。神位一旦沾上人间的纷争祸事，早晚会有一报。有的人为了不招致更凶的煞象，会主动还报。凡间也有功德箱和施粥积德之说。
司命失笑：“这么说来，你倒是为了救他了？不过也不用刺这么深吧……也罢，左右是好心，你的踪迹，我就不报上去了。你这是打算去哪里？”他示意了一下慕青岚边上的包袱。
“去阎罗十殿看看。”
司命：“……你这是自投罗网啊，”见慕青岚目露疑惑，才解释道：“你不知道？阎罗十殿在半年前就被他血洗了一番……如今，也是他的管辖之地。”
慕青岚见他这么不见外，问什么答什么，便虚心求教：“那么，眼下有哪里不是仙尊的管辖之地呢？”
司命沉思半晌。
慕青岚耐心等着他思忖，顺便又买了根糖葫芦给他做谢礼。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司命灵光一闪：“我想到了，妖界啊，你不本来就是妖吗？如今阎罗十殿和人间都在他管辖之下，天庭也屈服于淫威，天帝管不了……但是妖界那些大妖还，还……”
司命突然卡壳了起来。
慕青岚还想再问问别的，司命星君却突然在面前光速消失了。他疑惑站起身。
【大人，你真的是为了救主角吗呜呜呜呜ε(┬┬﹏┬┬)3 】系统从之前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发哭哭表情，表达它难以自制的感动之情。宿主真是好人啊。
【……这你都信？离我远点，不要传染我。】慕青岚冷漠道。
忽悠一个司命，居然还买一送一把自己系统也忽悠瘸了。
系统：“……”心碎了。
过了大半天司命还没回来，慕青岚也不打算等了，转过身就准备找找妖界的方向。
他这时才发现街上虽然还是热闹非凡，但那些御林军都不见了，再抬头时，一个人站在身后不远处看着他。
不知道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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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青莲（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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