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惊蛰神色，应该是没听到多少。
慕青岚第一反应是跑路，但他在原地没能动，灵力屏障困住了他。少年雪白衣袍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头发高高束起来，透出些少年意气。
他转头面对着惊蛰，侧过了半个身体，在光影里面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不大真切。隔着山下那么多人那么多热闹的笑语响动，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去。
“两不相欠，难道你不愿意？”
惊蛰面色没有变化，衣袍下手指却倏地抓紧，伤口涌上血腥气冲得心腔发痛，脱口而出便问道：“这算什么，这样就算两不相欠了吗？”
日光底下，少年瞳孔被照得偏淡，闻言抬了抬眉，似乎在等他解释，看起来有些无情，易容过后的面容轮廓更锋锐了起来，俊美中夹杂两三分霜雪清绝。
分明是和千百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却不是当时长阳山下冬夜里抱住他的神色。
惊蛰站得不远不近，没有靠近过来，眉骨上落着树叶间隙中漏下的阴影，遮掩了眼底的痛色，
“还有阎罗十殿，”不得不将那一日留下千年的疤口又揭开来，“…我将鸦杀骨移到了天庭。”
九天有一种说法，战死在何处的神仙的灵神，会被困在那里。
想及此，惊蛰竟笑了笑，往下说：“既然要了断个干净，一世孤魂野鬼，一世万箭穿心，这才叫因果有报。不是吗？”
他咬牙道，
“既然要一刀两断，你不能不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欠着你两世，难道不叫藕断丝连？”
慕青岚看了惊蛰一会儿。也许是真的过了太久，他竟然有些记不清第一世的光景了。
他漠然说：“也好。”
惊蛰脸上看不出是劫后余生还是别的情绪，慢慢解开了灵力屏障，垂下眼睑：“你答应就好。”
***
前世惊蛰走在空了的阎罗十殿，到了鸦杀骨前。那是十米高通体如鸦羽般漆黑的一块仙骨，听说是从洪荒时最后一场仙魔大战留了下来。
上面满是箭羽留下的浅淡痕迹。
他伸手覆上去，想隔着冰冷的骨骼，接触到在这里被万箭贯穿的神魂。什么也没有。在他眼前展开的，只有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画面。
少年天才意气风发的神君踏入阵法，在战斗中浑身浴血也不拔剑。他的剑不是明光剑，一旦拔.出，易容再好也瞒不住那么多双眼睛。
然而敌众我寡。他受伤越来越重，喉咙里涌出下意识不甘的声音，像是离开了族群第一次在草原上受挫的幼兽，落在阎罗殿上千修罗的围剿里举剑相抗，步步踉跄后退，血浸过了雪白靴底，一步一个浅血印。
他似乎意识到了将身殒于此，慌乱中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师尊离开的方向。紧接着，数不清的魔焰箭羽落在他身上，巨大的惯力将他钉在了身后的鸦杀骨上。
那一瞬间应该是极痛，隔着那么久的时间，隔着鸦杀骨感受到，惊蛰都疼得手指颤了一下。
鸦杀骨中的画面，阎罗十殿欢呼雀跃。
仙身千年不腐，他们将他从鸦杀骨上运了下去，为了防止天庭怒火滔天借机兴师问罪，扔进了忘川水中。其下就是数百米的万堑地狱，连灵神也会磨灭在那里。
……
重活一世，惊蛰一恢复修为，又一次血洗了阎罗十殿。天帝装聋作哑，和其他神仙闲时坐饮蟠桃宴。西天佛祖也只念了句“诸般恶念”，就此不闻不问。
如此恶障，即使天道忽视，他也该因果业障满身了。
***
现实之中，慕青岚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惊蛰会直接带他去天庭。
毕竟神仙能留在凡间的时间不久。再拖延下去，说不定惊蛰再一睁眼，又一个人到了天上。
但是眼前竟然是妖界。
慕青岚还没有离开太久，老树们都还是他走时精神抖擞的样子，但是纷纷装寻常古树，丝毫精怪气息都不敢露。
这当然是拜慕青岚身边的人所赐。
这人似乎没有这样的自觉，还侧头温声问慕青岚还有没有哪里要看看，周围的妖魔之气都避让着他们。惊蛰看到一棵老树妖极度恐惧之下，伸出一条枝叶缠住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枝。仿佛牵手。他不动声色，手指向旁边靠了靠，少年却向前走了几步。
在昏暗的光线里，少年背影清俊，往深处慢慢地走，始终没有回过头。
千百年前，少年左摇右晃地走在长阳山石阶之上，偶然踩到青苔连忙高举起手，匆忙慌乱转头看向他，眼底倒映着他，喊他，怎么那么慢。
那一幕与眼前渐渐重合，忽从苦涩的胸膛挣出万种柔情。惊蛰快步跟了上去。
他怎么还能能要求更多。三世难堪收场，在自绝之后，竟得到了天道将一切时间回溯的恩赐。这样的无上妄念都被成全，再求便有些贪得无厌了。
见慕青岚停在了前面，惊蛰没有再走近，站在原地静静等着他，给慕青岚留出了时间。
慕青岚在一棵参天古树前，与老树道别。当他第一次从天上仓皇坠逃，一落就到了这棵树下奄奄一息时，老树们给他让出了此地灵力和水源。也是它们为期盼着报恩的他指出了惊蛰历劫的所在。
那些枝木托举过他，在他练习化形摔得歪倒时地上铺满了草叶，在妖界长大，他学得的却是正统的修仙之法。
那时他信誓旦旦说报完恩就回来。
第一世气息奄奄回到树下，只能投胎转世。
第二世亡魂孤鬼忘川水畔，挣脱不出业障。
第三世已然忘了前尘往事，只凭着朦胧中的直觉修炼成仙，一腔孤勇携三尺青锋便拜在了仙尊门下，那日朝霞落他满身，仿佛已然照亮了他的光明未来。
慕青岚垂下眼睛，默认了树妖们恭喜他找到人。他微微笑了笑，没泄露什么情绪，不再逗留，转身走向了惊蛰。
回到妖界之后，他的易容早就失效，长发披在肩上，与衣袍一色。纵然已经前世和梦中见过千百次他向自己走来，惊蛰还是心跳快了一瞬，屏住了气息。
慕青岚瞥了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屏息凝神，但还是开口：“我还想去一趟濯瀛国国都。”
惊蛰眨了眼，将半分失落掩住，笑道：“要再过千年，相国和夫人才会……现在去做什么？”但是停顿片刻，他立刻道：“那就去吧。”
慕青岚那日在与司命走散之后，撞上了北海那群道士的招魂阵，在太华寺原本摆放周天子真迹之处，看到一句“三千万年炼狱渡亡魂往生”。
其后又浮现一句，人间百转铸灿烂王朝。
如果不是从前要围着主角转，他原本也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王朝山河。
系统泪汪汪表示支持：【去！】
慕青岚无情戳破了它心中脑补的悲情：【再拖一会儿惊蛰就自动回天庭了吧，他现在这是偷渡，为什么可以这么嚣张在这里和我耗着:-D】
系统心塞塞。自从大人恢复记忆，它越来越受排挤了。
***
他们很快就到了濯瀛国。对凡间王朝，惊蛰称是长阳山上修炼得道的弟子，与天庭有神识沟通，因此备受尊崇。
一入国都，就有御林军随行，之后听候吩咐纷纷离开。两人走在濯瀛国京城十里长街，有卖糖画人的卖力向他们吆喝，杂耍的，放烟火的小孩。惊蛰在焰火前挡了挡，怕伤到他。今日街上人太多了，他们只能紧紧挨着，像很多年前上山砍柴，回去的时候他就躲在惊蛰身后的木筐里头。
慕青岚又有些想起来第一世了。
在太华寺听晨昏钟响，大雪的日子里他和他淋了满头的雪，狼狈地一起往山上寺里跑。他不小心踩到了石子，险些摔在长阶上面，惊蛰吓了一跳，难得露出失措，下意识就弯腰牵住了他的手，下一刻头顶便没有雪花，都被挡住了。
少年的眼睛，四目相对那一瞬间的慌张，好像被朝霞洇满了眼睑朝下，雪地里握着的手和脸热得不同寻常。
那时系统似乎也笑眯眯问过他什么，他远没有现在这样轻易就堵回去。明明是很多年前，那一刻的情绪涌上来，竟然还是让慕青岚骤然住了步。
紧接着却没有任何动容，只有淡淡怒意渐渐升了上来。他并非没有付出过真心。早该结束了，却被按着回来拖拖拉拉重新开始。
惊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看他，目露征询，难掩紧张。
昨日人间已经开春，今日却又开始倒春寒，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街上的人们连忙往两道屋檐下面避雨，或者紧赶慢赶着回家去。只有他们站在原地，也仿佛逆着人潮在这红尘风口不停移动。
仙尊脸上没有任何异常，仍温柔地望着少年，却已经准备好随时将此处一方天地化作他的灵力屏障。
慕青岚却没有提离开，而是继续往已经接连收摊的街道上逛。
他在心里计算着惊蛰能停留在人间时间的最大限度。
等待着仙尊周身业障在天庭爆发那一瞬间，再无暇他顾。
来晚了！下章开始准备一些咳咳那什么小黑屋走向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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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青莲（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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