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慕青岚所料，在入夜之前，惊蛰就神色微微变了几次，但自始至终没提离开，只是和慕青岚一同走在暮色渐沉的繁华都城里。
系统很为此担忧：【天庭出了大乱子，听说是西天神佛那片出了个煞星，如今西天闭关，没人能制住，天帝只能让惊蛰回去帮忙。大人，你说他会不会……】
天地孕育而生，自诞生之日便奉天命镇守天庭的仙尊，回天庭诛杀邪肆宵小是他职责所在。这是主角生来的使命。
慕青岚坐在夜市一处僻静池塘边，不远处就是炸得热热闹闹的杂耍火龙，西面一条浅口巷子里还在卖夜深后的豆腐串子。最东边正对着濯瀛国相国府，历朝历代的相国都住在那里，年代悠久，雕红描金。有三四个行人走在灯火游龙底下，笑笑闹闹地去南街头兔儿街抓灯谜。
他先前好奇多看了几眼西边的酥皮热汤小点心，惊蛰买回来后就和他并肩坐下来。快要宵禁了，京都府的护卫们在街上大踏踏地纵马，驱还逗留在街上的人回家去。只有慕青岚他们这边，一直没人过来打扰。
慕青岚等风凉了一会儿点心，才开口：“着急的话，你可以先去一趟天庭。”
惊蛰目光微微动了动，半晌移开了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你在拖延时间。”
先前的答应，不过是缓兵之计。
惊蛰虽然看了出来，但还是跟着拖到了深夜。
先前他们在南府的灯花庙会那里点了长明灯，轻飘飘的灯笼在人的手里不足一两重，承不住什么东西，只有一二盏火苗顺着风越飘越高。
在夜间雨丝点点中，惊蛰仰头被那些灯笼的光铺了满肩，他身旁是失而复得的人，眼前是山河着锦的开春人间。
是他自己舍不得离开。惊蛰深知这一点，只期盼他有半点希望自己留下来。哪怕只有一瞬间。
但是慕青岚还是将这最后一点幻想戳穿了：“实在没必要继续纠缠下去了。”
人间长街上落满了尘埃，他们在整个人世的风尘中，对坐在初春寒冰还没消融干净的池塘。慕青岚继续说道：“走吧。”
原来不是要再藕断丝连地还清亏欠，只是给他留了最后一晚。
不管他们从前有多少前尘往事未尽，少年只是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为此想尽了远离他的办法。曾经背离天下人向他走来，如今却已经对他避如蛇蝎。
惊蛰没有动，整个人僵坐在夜色之中，仿佛过了好一会儿，痛感才从胸膛伤口里慢慢渗进来，万蚁噬咬一般剧痛难当。他想再作徒劳辩解，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就在此时分别，至少他们还没有走到太决绝不可收场。今日人间春色还没放满，他们只能在细雨里放了长明灯。猜灯谜的时候他心不在焉，摊主差点要赶人，还是慕青岚无奈先解了花下谜题。
糖画人，炊饼，热烫的汤包点心，他一一买回来，他们一起穿过开春的人潮，雨丝热气浮动时不可避免地手指贴到了一起，他当然毫不犹豫抓住了慕青岚的手。慕青岚当时只是侧头淡淡看他一眼，他故作镇定解释说“人太多怕走散”。
这一天里无数还显得温情脉脉的细节竟然都在此时此刻浮上来，清晰得不可思议，令惊蛰几乎感觉到荒唐涌到喉口，可他怎么能不肯，这一日温存，实在已经是对他容情了。
但他舍不得。
夜色里面，慕青岚看到惊蛰缓缓站起身。远处的焰火明明暗暗地落在雨洼中，像他眼底浓稠墨色里隐约的光亮。
“我本想求你首肯，只要你和我去天庭，用不了几日，”他恳切温柔地说，俊美的眉目在夜色中也像那片焰火光一样明明灭灭的，“我会自己去寒潭，往生，不用麻烦你动手。你能不能跟我走？”
不等慕青岚回答，他语速极快地接着说：“你不用陪我太久，我很快会走，我只想你留在那里，我……”
“你看这是在哪里。”慕青岚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始终望着东面。
惊蛰愣了一下，转过头，远远地看到了一座夜色中的相国府。许多年前他听说是五代名家督造，雕梁画栋，恢宏壮美不失野趣，一处旁出的小亭从墙边探出，别生两三枝小花出来。
惊蛰对它最深的印象，却是第二世的时候，少年撑着伞走在府中雪地里面。府里开满了寒梅，冷浸浸一片寒梅香气。少年走得那么匆忙，一手提灯照亮了路，深一脚浅一脚踩进了积厚的雪，一踉跄就冻红了额头脸颊，出府来找他。府里都劝改日再去，可是少年仍旧风雨无阻地赶来。
倘若那时，倘若那时惊蛰说一句跟他离开，少年一定毫不犹豫。即使惊蛰只是信口许诺，只是和过往无数次拿借口哄骗一样，他也一定会露出雀跃欢喜的神色来。即使是寒冬腊月里什么也不带孤身一人，他一定会跟他走的。
太华寺的时候，只有他一人，面对那么多人，少年也敢跳下树桠挡在他身前。濯瀛国京城里他孤身来调查往生门，少年也肯为他拔剑仙骨蒙尘。好不容易入了天庭，天生仙灵惊才绝艳本该被许多神君争抢收入门下，也甘心一意孤行为他踏入寒潭。
只要他当时问他一次，一定就能得到今日想要的这句首肯了。
可是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说呢？
这个问题一浮上心头，惊蛰似乎是突然咽下了一大块冰雪，唇舌都冻僵了，脸也僵着，然后渐渐地是手足有些发冷，春寒料峭，后背却出起了汗，他艰涩地开口：“那时我已经想和你厮守一生，有许多事情，如今我已经解释不清……”
一出口他才发现声音仓皇，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一样，面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慕青岚了然：“因为一说出口，你的太上忘情道就破了。难道如今，你不用求大道了吗？”
被说穿了当时的心思，惊蛰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我可是一直在帮你，”少年冷冷地看着他，“现下你业障缠身，再破忘情道，是真的不要神位了吗？”
惊蛰没有说话，静静对着他的目光，整个人仍显得有些阴沉，但视线依旧温柔。
“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少年说着便站起身往外面走。惊蛰一直没有动。
然而他还没能走出去几步，眼前陡然一黑。
惊蛰伸手，从后面接住了他，微微俯身，在他紧闭的眼睫上落下一个印记般的吻。呼吸的热气烫在下颌上，
“再陪我最后一天。”
仙尊祈求般低声道。
***
西天神佛尽现，一场血战之中，所有人都惊怒不已。闭关的佛祖也被惊动。九天十地被剧烈的灵力波动激荡震颤。
与他们一人一剑便打上来的人，赫然有着与天庭那位仙尊一样的脸，只是更加年轻稚气一些，黑发素袍，仿佛刚从寺庙里跑出来的佛门弟子，满眼激怒，剑招不要命地以伤换伤。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人大喝。
那黑发少年答道：“太华寺弟子，惊蛰——”话音刚落又是剑光起落鲜血溅落。
“怎么可能！宵小之徒也敢冒充仙尊，”一人怒道：“仙尊眼下还在凡间，你这妖魔易容改面意欲何为？”
少年人怒极反笑，俊美面容看起来竟比他们更困惑愤怒，举剑时更现杀招凌厉。
“佛法不是普度众生？不是慈悲为怀？将我的挚友从我身边带走，这便是你们神佛之道！”
他的剑从一个天兵胸膛猛然抽.出，任由血溅满了脸，同一时刻身后一把剑贯穿了他的肩膀，他忍痛反手将剑死死抓住拔了出来，不像佛门弟子，浑身浴血阴森更似炼狱修罗。
“这样的道，不修也罢！”
诸天神佛怒不可遏，却对这个修为诡谲的妖魔无可奈何。
高高在上的佛祖被他的妄言激怒，出手便是十二佛阵金钵压了下去。
***
“铮——”
锁链绷紧发出刺耳的响声。
雪白的头发绸缎般抖落下去，少年脸色苍白，睫毛末梢也染上天青色。他白皙手腕上浅青的血管清晰可见，落在天池水中。锁链绑住了他的脚踝，精纯的灵力顺着天池水淌进他的血脉里，令他背脊微微战栗。
妖族要修成仙比人族更难百倍，但是却有一道秘法能在七日之内实现。理论上只要有足够的温和灵力温养经脉，持续七日，便能让妖族飞升得道。
不过千万年来，从来没有人有如此精深灵力做到这一步，更没有任何神君肯为此渡化灵力。天地化生的仙尊应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第一人。
虽然修习的是正统道法，坐在天池中，少年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清俊面容眉头紧蹙，唇色发白，手指勉强抓上了身旁一角衣袍，扯了一下。
惊蛰睁开眼睛，握住了抓在衣袍上的手指，有些心疼地低声开口：“休息一会儿吧。”他有些懊恼，怀疑是自己太过于心急。
被系统大哭吵得烦不胜烦的慕青岚咳嗽了一声，半闭着眼睛，脸色仍有些苍白，平淡说道：“带我去一趟极乐界。”那里是西天神佛所在，他尚无神位暂时去不了，但惊蛰可以。
想到西天那边传来的一些消息，惊蛰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暗色，脸上却不动声色，温声说道：“再过几日，好吗？”
再过几日，将那个敢冒充自己觊觎他的妖魔斩除。惊蛰不想再冒不必要的风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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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青莲（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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