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声很轻,很缠绵,在我记忆里一直不能忘怀。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睡在一张很宽很大的席子上。
一整夜,我哥哥都咳得生不如死,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着。半夜,他忽然爬起来,摸向段沧钰放在身侧的小刀。
但他的指尖刚碰上去,段沧钰便一把抓住了他手腕。
他将我哥哥抵在了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想自杀,还是想杀我?”
我哥哥垂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像蝴蝶的双翼,在苍白的脸上落下两道浓墨般的影子。
他很轻地说:“我喜欢刀,因为喉咙一割上去就能痛快死了。你能不能杀了我?”
那一刻,我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像外面的雨声,有些凄切缠绵。
段沧钰却似乎是怕我哥哥装神弄鬼,虚着眼:“你不怕死?”
我哥哥笑了下:“怕死?我从来没活过。”
“这还是我第一次摸刀。我喜欢它的锋利凌厉,不像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段沧钰脸上有一种我不太懂的表情,似乎是同情之类的东西。
但只有一瞬。
“大概是姓陆的之前造了太多孽,才让你又瞎又残吧。你想死,我偏不杀你,因为我想活。你们对我来说,是不错的人质。”
“看起来,你爹并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他连一封信都懒得交出来。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也不过是一群卖儿鬻女的货色。”
他冷笑了声,似乎是怕我哥哥使诈,当着我的面,一连试了好几次,有时候是拿刀尖对着我哥哥的眼睛,见他眼睫一眨都不眨后这才信了他是真瞎子。
我哥哥总是饱受病痛折磨,心情很差,始终不说一句话。
外面人送来的东西,食物和水,段沧钰是决计不肯先吃的,他想让我哥哥试吃的时候,看他一直蜷着肩咳嗽,便把东西扔给了我:“你试。”
食物和水当然是无毒的,府里的人还不至于蠢成这样。
吃食和住宿也没问题,但接下来是出恭。
我告诉他我要去茅厕,他扔给我一个木桶:“去隔壁,不准离太远。否则我就——”他向我做了个手刀的姿势,指了指侧躺在轮椅上的我哥哥。
我去隔壁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原来是我哥哥从轮椅上摔下来了,刚好摔进段沧钰怀里。他又晕倒了。
再回来的时候,我哥哥伏在段沧钰膝上,他并指点在他的额头上,还给他把脉,又给他吃了什么药。
我当时以为他要害我哥哥,一把上前,拦住他。他轻易拨开了我的手:“别碍事,他快不行了,得找大夫。”
但很快,他那一张脸冷峻起来:“不,我若是表现出想救他的意思,你们就失去人质的作用了。我只要踏出这里半步,你们府里的人便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
“可是你这是见死不救。”
我握住拳头:“你看起来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坏,你不应该做传说中的坏人。”
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你在用花言巧语笼络我?”
随后,他用一种令我惊惧的目光看着我,有些轻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从没想着当一个好人。如果你哥哥要死,那他命中就该有此劫。”
我见他对我哥哥的病置若罔闻,气愤道:“那你因你爹遭受的一切,也都是活该!”
“活该?”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其犀利:“像你们这种天真的大小姐,才会要求别人以德报怨,你们惘川人又做过什么?!”
随后,他朝我一步一步走过来。
“我爹给我留了一把‘虞姬’,但很长时间,我没用过它。那时候的我还坚信,刀是世上最造杀孽的凶器,我爹也许是用了太多回虞姬才导致家破人亡。”
“所以我只管逃,只管躲避,但不管我去了哪里,那些人还是源源不断地找过来,他们只会反复说一句话,‘你爹是大魔头,所以你肯定也是魔头,我们必须要将魔头扼杀在襁褓之中。’”
“那天,我实在忍无可忍,第一次抽出了虞姬。”
“所有人都在我面前溃败,他们觳觫着落荒而逃的时候,眼神是何等的惊恐,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了所谓‘赢’的感觉。不,也许是杀戮的感觉。”
“你说,在我从来没有杀戮之心的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坏事的时候,他们对我穷追不舍,是因为真的是正义的化身,还是仅仅是享受一起猎杀异己的快感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兴奋,仿佛是被唤醒了杀戮气息的魔神。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感到害怕的瞬间。
我只好跟着后退。
忽然,我哥哥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抬头,很轻地说:“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带我去一次雪原?”
段沧钰站住了,神色冰冷:“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因为我觉得你会带我去。”
我哥哥却说了一句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
我本以为段沧钰会笑,会扼住我哥哥的颈,但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哥哥,在他面前蹲下来,还在他耳朵上别了一朵快蔫了的虞美人。
“如果你能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答应你。”
而后,就见我哥哥忽然伸手,摸索着揽在了他脖子上,支起身子,在段沧钰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可惜我没听清。
随后,段沧钰的脸色果然变了,久久地望着我哥哥:“好,我答应你。”
这之后,我哥哥好像比先前要活泼了一些,他开始同我说话,有时候也会笑笑,还会让我给他解释什么是“彩虹”。
但说着说着,他会忽然睡过去,眼睫阖上,就像窗外飞进来的白蝴蝶一样。
段沧钰说不救他,却一直给他把脉,还将身上仅剩的药丸都塞入了他嘴里。我听我师父提过,说他们习武之人都会习惯性地带着一些治伤用的药丸,很管用。
第四天的时候,我爹还是没有派人与这边对话,外面风平浪静,我哥哥却陷入昏迷了。那天晚上,段沧钰抱着他,让我跟在他后边,我们三个人一起通过一条密道去了外边。
我猜,这密道是我哥哥告诉他的。之所以带上我,是因为他怕等他一走,我就跟我爹那边的人汇合,会一起算计他。
那天的夜色很美,我哥哥被他抱着,外边裹着狐裘,他的手和小腿垂下来,都很纤细,乍一看像个女子。
段沧钰裹着斗篷,一身黑,他走在夜风中的时候,简直像一个修罗。
我们去了医馆,但大夫对我哥哥的病束手无措,根本不知道缘由,只是开了一些补血气的药。但我哥哥被他们猛灌了一剂药后还是醒了,是苦醒的。
他捂着胸口,差点要吐出来,双眉蹙得越发令人揪心。
我哥哥与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同,他不管做什么动作,不管是何等纠结的表情,都让我有一种江南烟雨的清隽之美,很凄迷,像一幅水墨画。
刚好,不远处有人卖冰糖葫芦,段沧钰朝我看了一眼,指示我去买。
等我买回来后,他显然是忘了我哥哥是瞎子,将冰糖葫芦杵到他跟前,反倒将他的脸弄得黏兮兮的。我哥哥低声埋怨了一句,段沧钰便将它塞到他手里。
但我哥哥竟然没吃过冰糖葫芦。
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下,大概觉得味道很不错,又舔了舔。
段沧钰唇角明显抽了下:“不是这样吃,先咬一颗到嘴里,再像吃糖果一样。”
“糖果?”
我哥哥显然也没吃过糖果。
段沧钰扶额:“你都过的什么日子?”
“我小时候,大夫说我不能吃甜的东西,我爹便从来不允许我吃甜的。”
我哥哥低声说,又“嘎嘣”一声将冰糖葫芦咬碎了。
段沧钰朝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去买更多的冰糖葫芦:“知道了,陆大小姐。你是喝花露水长大的。”
那天晚上,我们没能回去陆府,因为外边忽然下起了暴雨,路上寸步难行。
我们只好在一个破庙里躲雨。
天突然降温,外面又是狂风又是闪电,我哥哥虽然裹在狐裘里,还是冷得一直打颤。段沧钰找来一些蒲团垫在他身下,又揽着他,还示意我过去。
于是,那晚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他抱着我哥哥,我靠在他身上,一起相拥取暖着抵御外头的寒冷。
半夜的时候,外面发出一些响动。他很快醒了,将我们两个人掀开。无数的箭羽朝着他射过去。他拔出了腰间一直携带的那把“虞姬”,长刀过处,刀刃上泛着幽红色的光芒,不断将羽箭反弹回去。
我认出了袭击他的人,那是我爹的朋友之一。为首的男人朝我招招手,应该是来救我们的。
我有点犹豫,看向我哥哥。
他还在段沧钰身侧。这时,一只羽箭倏地从侧面射过来,射向段沧钰。我哥哥原本一直伏在地上,他的听觉要比比我们所有人都好,他忽然一把扑过去,扑在段沧钰身上,替他去挡那羽箭。
“小心!”
我大声喊道。
段沧钰根本没回头,反手就薅住了我哥哥的腰,将他一卷,覆在身下,另一只手徒手抓住了那只箭,当作飞镖,往回一掷,直接将那射箭的人结果了。
而后,他一手握着长刀,一手抱着我哥哥,漠然地看着追杀他的人。
我不再犹豫,直接奔向了他们那边。
等我一到他身侧,幽红色的冷光在破庙内绽开,虞姬斩出,死伤遍地。在一阵轻烟之中,我只感到腰上一轻,他又拎着我,抱着我哥哥,飞上了屋甍。
还好,暴雨已经停了。
他在屋顶上跑得飞快,矫健得就像一头猎豹,根本没人能追上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根本不识得眼前的路了,怀疑他其实已经带着我们离开了惘川城。
他将我们扔在地上,那里看环境和声响像是青楼之类的地方,但他的房间很素雅,门还是推拉式的樟子门。
我哥哥跌在地上,他过来捏住了他的下颌:“为什么扑过来?”
“因为你说过,要带我去雪原。”
“如果你死了,就没人能带我去了。”
“那你死了呢,我带着你的骨灰去?”
段沧钰反问道。他的脸上沾了一点血,眉眼未有丝毫笑意:“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背负上任何人的宿命。”
我哥哥“嗯”了声:“倘若我死了,那便将我的骨灰撒在雪原上,这样我就能与他——”他忽然缄口,痛苦地捂住胸口。
“与谁?”
段沧钰极其警觉地问:“是你的旧情人?”
我哥哥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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