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的樟子门响了,一个鬓间戴着红花的女人没有敲门,径直推开了门。
她嘴里叼着烟斗,脸上是很秾丽的妆容,穿着浴衣,开衩的长裙里露出雪白的大腿。
她姿态婀娜地倚在门上:“段公子,你回了?今晚要奴家过来吗?”
段沧钰头也不抬:“不用。”
“在我呆的这段时间,都不要过来。”
“哦。”女人“啪”地一声关上了门,接着,又打开门,目光在我和我哥哥脸上游移着。末了,她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这里哪个是你的新情人?”
段沧钰表情有些冷淡:“别教坏小孩子。送一些食物和水进来。”
女人叹了口气:“方才你还说叫我今晚不要过来。”
她走后,段沧钰在窗台前坐下来,转着手中的一把笛子。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是在思索该怎么处理我与我哥哥。
末了,他抬头,有些吊儿郎当地说:“你们不会都是陆光庭被戴绿帽子后生的吧?两个人,居然换不到一封信。”
“什么信?”
我哥哥问。
“一封能够证明我爹是无辜的信。当年老侯爷给你爹写了一封信,信里教你爹如何栽赃我爹,将所有杀人放火□□虏掠之事都推诿给了我爹。后来,你爹与那老东西闹翻,他把信留住了。”
我哥哥毫不犹豫地说:“等回去后,我可以帮你找。”
老侯爷便是赤衣侯的亲爹,是个很富态很精明的老头子,是我爹曾经的老师,是如今惘川权力场上除帝子外最有权的人。
不,应该说他的实权比年轻的帝子大多了,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他的儿子赤衣侯曾是我爹的上司,年轻时与我爹都是“惘川三杰”之一。
段沧钰看我哥哥这么快回答,双手枕在榻上,虚着眼:“也许我说的是假话。不过,比起她,你似乎并不信任令尊的为人。”
他说着,目光转向我:“小不点儿,你信吗?你爹其实是个酷吏,他在冥槛里折磨过很多人,是一个丧心病狂的老怪物。”
冥槛是惘川里最神秘的地下监狱,堪称“人间炼狱”。
我咬着牙不说话,我不会轻信任何一个人,这是我师父教给我的。她常说,惘川鱼龙混杂,亲友袍泽翻脸是常事,不要信任任何一个人,即便是身边最熟悉的。
“我在冥槛里呆过两年。里头有个老头子,他的级别很高,原本审讯犯人并不是他的活儿,但他总是亲自动手,这样他就可以试用各种酷刑了。”
“他大概怕人报复,总是蒙着面,一身黑,根本看不清模样。但他的声音太特别了,哪怕压着嗓子,他只要说一个字,我就能立马认出他。”
“不对,就算他不说话,他站在那里,即使化成灰了,我也记得。”
段沧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肃杀。
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青筋暴起。
接着,他说:“这样一个喜欢掏人肠子、挖人眼球、剥人皮的酷吏,居然有这样一双儿女,真是报应。”
他说着,朝我笑了起来:“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相信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缘屋栋’,但我相信因果报应。”
我心底有些生气,且不说我多年都未出过星庭,不能像她们那样有过很快乐的幼童时光。就说我哥哥,他现在命在旦夕,他又没做错什么,但这个男人开口闭口说这是报应。
我冷冷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和他们毫无区别。”
段沧钰撑着下颌看着我:“毫无区别?”
“对,他们觉得你爹是大魔头,所以你也会是。但现在,你因为我爹的事迁怒我哥哥,你其实和他们一样。”
“我迁怒他?”他眯着眼睛,“到底是谁一直在救他?”
这时候,我那一直没有说话的哥哥忽然开口了:“你们太吵了,报应就报应吧。与对方有血缘关系,承受了他的‘利’,自然也会承受相应的‘损’。”
“万物都有利有损。”
“再说,他说的确实是实话。这就是报应。”
我哥哥回头,在幽微的灯火下,朝我笑了笑:“而且还不止,还会有更多的报应。”
我总觉得我哥哥身上有很多故事,我猜段沧钰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的目光也落在我哥哥身上。
过了好久,他才说:“男的还是女的?”
这话问得有点突兀,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我哥哥的旧情人。
我哥哥抱着膝盖坐着,长发散下来,侧影简直就像一个贞静的少女。他微微歪着头:“什么?”
段沧钰:“你的旧情人?”
我哥哥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段沧钰大概是很少被人这样直接忽视,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我哥哥身边,有点强势地将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捏住我哥哥的下颌:“不敢回答吗?”
我哥哥试图去掰他的手,他蹙着眉头:“好痒……”
段沧钰却明显更用力地捏住他的下巴,还促狭地往他脸上吹了口气,眯着眼说:“我猜是个男人,因为女人通常不会喜欢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男人。”
我哥哥好像被这句话刺到了,双眉蹙得更紧,低声道:“你又胡乱说。”
他是一个极斯文的人,我想象不出他骂人的样子,大概生气极了也只会像这样紧蹙眉头,咬着牙齿说:“你胡言乱语!”
但我哥哥的表情,就连我都看出了,他的旧情人应当是个男人。
段沧钰好像因此变得更促狭起来,他又往前靠了靠,我哥哥半身都被迫紧贴在墙上,下巴还被他捏住。他说:“你长得确实很美,乍一看就像女子。倘若你是个女人,我就却之不恭了,可惜是个男人。”
“可惜是个男人。”
这六个字一出,我明显感到我哥哥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嘴唇微微张开,胸脯急剧起伏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往事。
他忽然抓住段沧钰的手腕,一口咬在他肩上:“是男人又怎么了?”
他说这句话的表情是哀怨而愤恨的。
不光是我,就连段沧钰也怔住了。
我们谁都没见过我哥哥这个样子。
他稍稍仰着头,脖颈的线条优美而令人羡慕。他忽然笑起来:“一个两个都这样说。是男人又怎么了,人世间的感情难道不是不分男女,只看情感本身吗?我喜欢的人,只要我喜欢,我就不在乎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丑还是美。”
“我喜欢的也只是那个人而已。”
他大概意识到了自己情绪比平日激动,便别开头,用手一推段沧钰:“让开。”
他转头的时候,垂下的一缕头发遮住了眼睛。但从我的角度,还是能看到他眼角流出了一滴泪。
段沧钰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伸手,将他脸颊上的那滴泪抹去了。
“所以,他不是你的旧情人,只是你一厢情愿在心悦他?”
我当然也看出了我哥哥很伤心,他似乎是被他喜欢的人拒绝了,理由大概是“可惜是个男人”之类的话,但段沧钰这么明白地说出来,我担心更加戳中了我哥哥的痛处。
果然,我哥哥直接把身子转过去,根本不想面对他了。
“所以,一个不爱你的人死在了雪原上,你却非要跟他合葬,他也许在地下根本不愿意呢?!”
他忽然说,强行掰过了我哥哥的脸,让我哥哥面对他。
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他却一挥手让我出去:“小孩子家家的,别过来,这是大人的事!”
他的眼神很冷,表情也很严肃,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只在旁边呆着。
我哥哥咬着牙,气息很不平,他脸色惨白,看起来已经很生气了。
段沧钰却捏着他的下颌,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明明可以活,却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体,只想着随了那个人去。你以为你很情深义重吗,不,你知道你这叫什么?”
“叫犯贱。”
“犯贱”两个字一出,我哥哥身体明显颤了下,手在发抖。
段沧钰撑在墙上的手揽在了他腰上:“如果我是你,你猜我会怎么做?”
“我会找新男人,比他好一百倍的新男人。我要带着新男人在他的坟场上尽兴欢度风月,要在兴致最高昂的时候对他说,‘看,这就是你不选择我的结果,是你不配,不是我要不起’。”
他说话的时候,我哥哥阖眼,身体绷得很紧,薄衫下露出的一字锁骨在微微耸动着。待段沧钰说完,他像是一下子无力了,整个人松散下来,跌到段沧钰身上。
他的手紧紧攥住了段沧钰的衣服。
段沧钰松开了捏住他下巴的手,揽住他,任我哥哥靠在他身上。
许久后,他在他肩上拍了拍,低声道:“你又哭了。”
而后,他竟然低头,在我哥哥发角上轻轻亲了下。
“弄湿了本公子的衣服,你得洗——”
他露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抬头,对上我大概是过于露骨的目光。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干什么,面无表情地瞪了我一眼:“至于吗?借个肩膀而已。”
一说完,外头的樟子门又响了。这回,外面的人没有直接进来,而是先敲了敲,还是那女人的声音:“段公子,可以进来吗?”
得到允许后,她推门,手里举着一个硕大的食盘,看见我哥哥还靠在段沧钰身上,弯着眼睛:“哟,把新情人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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