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被脚尖挑着,不得不从下往上仰视谢予臻,他看见谢予臻的身躯很高大,甚至有些过于高大,与他印象中那个跟在自己后头的小萝卜头弟弟截然不同,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跟在他后头,用软糯的声音叫着“哥哥,哥哥,等等我”了。
时光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能改变一切。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奶乎乎的襁褓中的婴儿。还记得娘亲告诉他,这是弟弟,以后你要好好对他。还记得老侯爷与娘亲在没有撕破脸的时候,他们四个人过中秋节,宁知远和谢予臻因为争最后一块月饼打了起来,宁知远被老侯爷罚去跪祠堂,谢予臻爬梯子从窗户钻进来,偷偷给他送吃的……
他最最记得的,是亲生父亲李晗被老侯爷杀死那天,弟弟瘦弱的身躯挡在他面前,像老母鸡护住小鸡仔一样张开翅膀牢牢护住他,用一个蹩脚的做暗卫的借口,换取他活命的机会。
没有谢予臻,他在十三岁那年就死了。
可他也记得谢予臻设定的每一个难以完成的刺杀任务,记得谢予臻在娘亲死后没有通知他,独自给娘亲发丧,记得谢予臻枉顾他说的娘亲与李晗合葬的提议,一意孤行把娘亲葬入镇安侯府后山祖坟里。
他还记得谢予臻无数次故意让他陷入危险中,又在他脱离危险回到侯府复命时露出笑容,拍着他的肩膀说,哥哥辛苦了。
无论他曾多么寒心,这一声哥哥都能抚平他内心的不满。
在下一次继续面对危险时,他就能自我安慰说,弟弟还小不懂事,弟弟现在太天真,总有一天会不再恨我,我们还能变回小时候那样。
直到他在战场上看着那座再也不会打开的城门,直到他在寒夜里听了一整晚晏青云的梦话,直到他在这一刻被谢予臻踩在脚下。
弟弟还小太天真吗?
不,是自己太天真吧。
宁知远望着长得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弟弟,终于接受了现实。
“这些年你表面上和我讲兄弟情,其实是为了利用我替你办事,实际上你一直恨我,你也一直没有原谅娘,是吗?”
宁知远用力推开谢予臻的脚,挣扎着坐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
“对不起你的人是娘,我哪里对不起你?”
宁知远坐在地上,调息体内乱窜的真气,边咳边说。
“实际上娘也算不上对不起你,咳咳,她除了偏心我,也没做别的,任何人处于娘那个位置上都会那样的,咳咳,说到底,是老侯爷造的孽,老侯爷才是罪魁祸首吧?”
“住口!”
谢予臻爆喝,抓着宁知远衣领,把他薅起来。
“不许你说我爹!不许你对我爹不敬!你这个奸夫的儿子!”
“我是奸夫儿子那你是什么?”宁知远张开血呼呼的嘴巴,露出一抹惨笑,“你是强/奸/犯的儿子吗?”
“我叫你住口!”
谢予臻双手掐着宁知远脖颈,宁知远被他掐得脸色发紫,嘴唇发白,快要窒息,却不肯低头,用充满恨意的眼神望着他,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
“你有种就杀了我,咳咳咳!”
一股血从宁知远口中涌出。
带着血沫。
像喷泉一样往外喷,喷得又多又急。
一下子淹没了谢予臻的双手。
谢予臻双手被染得通红,泛起浓郁的腥气。
“如果你今天不杀我,”
宁知远喷着血,咬牙切齿。
“有朝一日,我必杀你!”
谢予臻似被惊了一下,对上宁知远的眼。
宁知远的眼睛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利剑般射向谢予臻,仿佛要将谢予臻内心的每一个阴暗角落都洞穿。
谢予臻能感受到那股恨意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呼吸一滞,喘不过气来。
那双眼睛中蕴含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不甘、失望,以及难以名状的痛苦,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力。
谢予臻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脑海里有个念头破土而出:
难道我真的错了?
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重,将兄弟俩的身影完全吞噬。
谢予臻心里也充满迷雾,神色茫然无助。
但一瞬过后,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凌厉。
是宁知远对不起我,是宁知远抢了娘亲,又抢走晏青云,是他的错!我没错!
错的是这个世界不是我!
谢予臻死死掐住宁知远脖颈,眼看就要把他掐死。
宁知远双眼翻白,双手去抠谢予臻的大掌。
谢予臻的手像铁钳子似的,重伤之下的宁知远根本掰不开,空气越来越稀薄,宁知远感到胸腔憋闷,头昏脑涨,眼前发黑,耳朵里一阵轰鸣。
“你这个孽种,你去死吧!”
谢予臻的眼神中再没有迷茫,只有冰冷的决绝。
他的手如同铁铸一般,只需要再稍微坚持一会,就能掐死宁知远。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喊叫:
“不要杀他!”
声音极其凄厉,在迷雾之中,仿佛从幽冥地府传来的一般。
谢予臻与宁知远一齐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白茫茫的雾气拨开,现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腰间戴了一块鸳鸯玉佩,头发披散在背后,一时让人看不清五官。
他从官道的另一头,踏着露水走来。
脚步急促,衣带翩跹。
朦胧得像一个梦境。
是晏青云。
雾气化作一条白色带子,飘在晏青云身周,他好像被贬下凡尘的仙君,飘飘渺渺,似假还真。
他望了狼狈的宁知远一眼,这一眼里说不清什么意思,隐隐似有水光浮动,又似只是大雾中的反光。他没有对宁知远说话,而是扭过头去,把目光对准谢予臻,一步步走到谢予臻面前。
他和谢予臻之间隔着蒙蒙的雾,像隔着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那么近,又那么远。
“不要杀他。”
他又说了一遍。
声音哀哀的,像一只受伤的狼。
然后他就跪了下去。
毫不犹豫。
义无反顾。
挺直了背脊,扬起俏生生的脸庞。
“要杀就杀我。”
宁知远提出让晏青云和晏平先走自己断后,晏青云其实不想同意。
上一次他们分别,宁知远成为活死人,这一次,晏青云说什么都不愿再和宁知远分别。可是看宁知远的样子,不答应他,他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晏青云假意答应,与父亲先行离开,到了隔壁县,再与父亲分手,悄悄返回。
大雾涌过来,遮住视线,晏青云故意不看宁知远,怕看他一眼会崩溃,强逼着自己一定要撑住,尽可能镇定地去看谢予臻。
谢予臻也同样盯着晏青云。
俩人相对无言。
晏青云本以为谢予臻会有很多话跟自己说,结果谢予臻默然不语,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让人猜不透心思。
晏青云本来准备好要和宁知远过一辈子的,老天爷既然不肯放过他,那也没什么话好讲,只有一句尽力而为罢了。
他是逃不开的。
他的人虽然离开了谢予臻,可他的梦里全是谢予臻。
他梦见重回地牢被谢予臻欺负,被谢予臻这样那样地摆弄,有时醒来会看见让他难堪不已的粘稠,于是他咬着牙洗裤子收拾床铺,第二天面对宁知远摆出笑脸,假装夜里无事发生。
在家这些日子,他尽力维持,从不在宁知远面前提起内心的隐忧,与宁知远逛街故意逗趣打闹,表现出不受过去影响的模样。
结果那天在河畔,远远遥望,只是一眼,一切都破功了。
他装出来的阳光开朗洒脱无事,在一眼之下土崩瓦解,他是一只气球,被谢予臻轻轻一刺便碎了。
就像钉子拔下来后在墙上留下的黑洞,再怎么说没事,那些伤口也还在,他根本没有办法忘记过去的阴影。
这就是他的命,他认了。
既然逃不开谢予臻的掌控,那便不逃了吧。
晏青云跪倒在地,对谢予臻说:
“侯爷,不,王爷,求求你放过宁大哥,我愿意跟你回去。”
谢予臻松开宁知远脖颈,垂下目光,看向晏青云。
数月不见,晏青云没有太大变化,好似胖了一些,脸庞不再像之前那般羸弱苍白,气色红润,显然这段时间过得很好。
他仰起脸看着谢予臻的姿态,仿佛还是谢予臻出征离开侯府时的样子。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又都已改变。
谢予臻感到一股滔天的怒气涌起,就算把晏青云碎尸万段尤不解恨,可是又不知为了什么,他竟然停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
这简直不像他,他向来想要什么便去要,想做什么便去做,何曾这样犹豫不决,他明明想杀了他不是吗?为什么不去杀?
“我不放过他,也能带你回去,那我为什么还要放过他呢?”谢予臻的声音很低,表情隐在雾中。
晏青云看着这个曾给予他最多痛苦的人,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只有认命般的麻木。
仇恨是一颗藏在心灵最阴暗角落里的种子,晏青云以为宁知远清醒之后自己能把它埋掉,实际上只需要一场春雨,它就能迅速发芽,眨眼间长成参天大树,遮蔽内心所有阳光,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浓如黑夜的恨。
这种恨,从皮肤渗入肌肉,最后融进骨头,没有任何办法能去除,如果非要去除不可,只有削骨削肉,同归于尽一个法子。
毫无疑问,他被谢予臻留下深深的痕迹,一看见他,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茧蛹吐出的丝般一点点从脚缠到头,直至灭顶。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话:
“如果你不放过他的话,我会陪他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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