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笔记本

京南省的初秋,昼夜温差居然比往年大,天色渐渐昏暗,云层压低,暮色苍茫。

偌大的教室中,两个人僵持不下。

周梨盯着钱齐言的样子,想起初见面的场景——细密小雨,也是这般暮色苍茫的天,空气里带着土腥味,地上水洼不平。小卖部中嘈杂却富有别样风味的英文歌,掉在地板上的用完的笔芯……

包括齐言醒来不平不淡的眼神。

和现在一般无二!

盛有水雾的眼眸逐渐眯起,周梨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齐言右手二指夹着透明杆按动笔——周围同学都是买各种周边联名款式,就他一个人买最朴素的按动笔。齐言缓缓打开纸团。

第一节课晚自习倒像是老师请假,年级办查人数的周主任只是一只脚踏进班布置任务,不到十分钟便抬脚不见踪影。剩下的仅仅是教室此起彼伏的暗暗偷笑声。

周梨见状,原本想直接开口大方交流,转念又一想,附近还有同学在钻研习题,不方便说话打扰,最后选择写字纸团交流。

以她这个视角,周梨看不见齐言在写什么。周梨微微偏头,抬起眼,天花板上的吊灯高高挂起,正好对准齐言的座位,亮白色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发梢、肩头、高得恰到好处的鼻梁,以至于正在写字的手指关节,月色亮光落了个满怀。

窗外天际慢慢暗淡下来,飞鸟归巢,与教室内的风光大相径庭,周梨换了个姿势,打了个哈欠,下一刻桌子上呈现出一纸团。

纸团的折痕和她的不一样,明明显是有意还原初始版的折痕,周梨没把这个细节放在心上。直接展开纸团,坎坷不平的纸张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最下方的一段赫然是齐言的回复,教室灯光下还有未干的笔墨,字迹狂野劲瘦,回忆起之前在小卖部令人无法辨认的价目表,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估计是小卖部老板写的。

“不养。”周梨将短短两字的小声读出来,大脑反应了一会,“不养吗??”

她篡着纸条好一会,紧紧盯着齐言的背影,似乎在揣摩他拒绝的理由,随后翻起纸条,正面反面都看了看,连个原因都没有写。

只有两个大字——“不养”。

这该不会是专门气她的吧?想到这里周梨后悔死了,早知道不该吐槽了!

周梨性子倔,再次写下几句话,胡乱将纸条捏成一团,重蹈覆辙。

这次齐言的回复是:“渡人先渡己。”

意思是——

在有足够基础上,先确保自己,再去救济他人。

周梨明亮的眼睛凝视着这句话好久,好久,最后眼睛里的星光化为朦朦胧胧的雾。

“可、可是,”周梨干净的指尖摩挲着纸张,语气中透露着无奈和悲悯,“一点点善意,或许对别人来说,可获得灵魂上的重生……”

齐言还在动笔写字,看不清他的神情。

算了,继续想办法吧。周梨扶额。时间的紧张没有让她多想其他办法,几乎是写完作业有足够的喘息时,她才想起来还要去医院一趟。

街排排路灯从学校门口一直延伸到街道尽头,无数白灯凝聚在一起,照亮漆黑的夜,车辆人群川流不息,周梨凭着记忆往医院的方向走去,从学校这条路出发,要经过路口的小卖部。

周梨一身校服,绑着马尾头发,脸颊边的碎发渐渐束成淡淡刘海,依旧遮不住明媚。她沿着街边小路往前走,今天她放学出来的晚,等到小卖部门口时,人已经稀稀疏疏走完了。

路口的红绿灯,红光闪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刚好是下夜班的高峰时刻。周梨站在一旁,下意识回头,目光对上陈旧的字牌。

今晚的风很浓。

裹挟着初秋里特有的惬意和散漫,穿过梧桐树梢,叶隙间感受到零碎月白,树叶脉络隐隐约约透出萤光。

小卖部不为人知的角落,孤寂高挺的路灯下,饶是蜘蛛网布满灯罩,可缕缕光线将少年笼罩。

地面上有碎银几两,微微闪烁,是月光凝结成的光阴。

他半蹲着身子,袖口藏有撕开口的猫条,面前的小可怜悠闲的地摆着尾巴。

一晃,一晃,又一晃。

可就在这一刻,周梨对上了齐言的视线,虚化不清。

偏偏是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剔透,不染。

周梨回想起多年前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生也无法忘记的片段——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女孩绑着小辫子,笑得张扬,“没有呀!”

“那你看我干什么?”比女孩高半个头的男生和她一起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懒洋洋的地掀起眼皮。

“你很好,我要记住你。”儿时的周梨目光认真,一字一顿道。看样子她是想把男生的整个样子都记在心里,不,准确的来说是刻画在脑子里,防止岁月侵蚀。

“……”男生只感到好笑,耸耸肩膀,和小周梨共同吹着下午的暖风,“你爸妈还没有来接你么?”

“他们肯定不会来了。”小周梨坐在长椅上,身高不够,腿没有办法挨到地面上,于是无聊地晃着脚,“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男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没明白意图,“为什么要记住你?世界上这么多人。”

“这不一样!”周梨从长椅上跳下来,叉着腰,嚷嚷道,“爸爸妈妈说,世界上有很多坏人,但也有好人,不能让好人消失,只能尽微薄之力帮助他们啦!”

“所以我干脆,记住你好了,你也要记住我,以后如果再见面了,起码不会像陌路人一样错过,分离。”小周梨稚嫩的语气说出如此令人触动的话,身旁的男生听着,只是笑了一下。随后她道:“谢谢你的零食!”

虽然到最后周梨记不大清了,依稀记得他有一双惊人心魄的双眼。

凉风吹过,周梨醒悟过来。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看来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像记忆中的他一样。

齐言这个人,上课期间还说不养,无情侩子手似的,没见过他的人还以为是流浪猫终结者呢!

没想到本质还是热心的,不求人多做善事,只要尽一点微薄之力便好。

这边足够了。周梨想。

小橘像是听到了周梨的脚步声,伸着脖子往后看,“喵呜”了一声,飞速向这里奔来。既然来都来了,刚好路过也就打个照面。

“嘴硬心软?”周梨笑着说,“是谁在上课时告诉我不养来着?”

“随手一喂。”齐言指尖挤出最后一点猫条,等到小橘舔干净了才扔走,“你不回家么?”

“刚好路过,在你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只能原地感叹一下。”周梨长舒一口气,摸了一把猫猫头。

齐言指尖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周梨瞧他,最后也没有个所以然。晚上路灯不会一直亮着,到了一定的时间便会自动熄灭,周梨赶时间就先离开,直奔医院而去。医院门口有紧急照明灯,李虹慧独自站在屋檐下等她。

“妈,你怎么出来了?”周梨压根没想到母亲会大晚上跑出来,“先回去先回去,我爸怎么样了?”

“哎!我想起你中午说今晚上会过来,我怕医院前台新来的说不清楚,特意出来接你!”李虹慧领着周梨向前走,“你爸情况好多啊,但是又有其他小病在身,估计还要住几天院……”

周梨忍住打断母亲的唠叨,耐心等她说完,说:“妈,明天学校放假,要不然我来照顾我爸吧?”

“你不用,我来照顾就行了,你能照顾个啥?”李虹慧说,“我要一直留在这,你回家把家里你爸的衣服整一下,明天带回来,啊。”

“好。”

周梨回到家后,才发觉手机响了一路,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静音模式,她划开消息栏。

白蔚棠:【喂,你怎么还不回消息?我认识的朋友刚好有一个养猫的,想再养一只做个伴,你看行不行?】

眼睛扫过文字,周梨想起来白大小姐还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不禁笑起来,打字回复道:【你不是说不管这事吗?怎么还为我着想了呀?】

对方的消息框马上弹出来。

白蔚棠:【额……废话少说!管那么多干什么?这个你看怎么样?】

周梨细细审查白蔚棠给的资料,回复:【可以,只要她能确保小橘不会和原住民打架就行。】

回复完手机就放在桌子上,周梨去了爸妈的卧室整理衣服,一切杂事办理完后,周梨躺在自己卧室里面,浅色窗帘拉了一半,遮住太阳就好,干净的床上放了一堆零杂物件,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粉白色的笔记本落了一层灰。

周梨眉头轻蹙,拿起来,用卫生纸擦了擦,硬是从记忆里搜寻了大量相关事情,都没有找到与这符合的,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吧?她边想边空出来一只手翻开,却发现……这根本翻不开!

周梨讲整个笔记本翻个面,右侧按上了一排排白色按钮,很显然这是密码锁。

这都多少年的旧款了,原来在家翻出来个老古董。

周梨不明白所以,干脆拍了张照询问母亲,不到五分钟,对方回复:

【这不是你小时候执意要留下来的笔记本吗?说里面记了什么重要东西,本子被雨水泡了都不肯扔走。】

瞳孔一瞬间紧缩,脑子里尘封已久的记忆从灰尘中挖出来,显出形,冥冥之中和多年前的回忆衔接上。

潜意识告诉她——

笔记本里,

记述了有关于他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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