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一直待到日头西移才离的谢府,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最终被那砖红的宫墙吞没。
寿康宫内——
“如何?”荣太妃撑着太阳穴,轻声问道。
“回太妃娘娘,那位是个温柔好说话的,容貌言行皆为上乘,只……”
荣太妃:“但说无妨。”
“那气质确实不凡,虽来历成谜,可就老奴的眼光来看,便是同京中其他的夫人、贵女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宋嬷嬷面上略带回忆的神色,压低的语气中掩不住惊叹,便是她这般的宫中老人,都忍不住多瞧几眼那位温夫人。
到底是什么人家,才能养出如此的人?
荣太妃抚掌,露出一抹笑。
“罢了,不论如何,既皇帝交代了,那便替他搭好戏台,这是咱们欠他的……”
顿了顿,荣太妃眉眼微微凌厉,“冬狩那日的宫人可仔细叮嘱过?叫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谁走漏了消息……”
说着,荣太妃那张染上岁月的面庞上阴翳一闪而过,“可别怪本宫心狠。”
只有能管住嘴的人,才能在这深宫里活长。
宋嬷嬷颔首。
“奴婢一定紧紧盯着,宫中有娘娘交代,他们必然不敢乱嚼舌根,但那日的世家臣子……”
冬狩是大楚每年的传统狩猎活动,天子銮驾出京向南苑而去,近卫军合围,帝王首射,群臣跟随,几百双眼睛盯着,早已经不在荣太妃所能管的范围内了。
“无妨。”荣太妃摇头。
“陛下正值壮年,皇权在握,朝堂上的老臣、世家动摇不了分毫,那群老狐狸最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想必他们也对此略有猜测……至于和陛下对着干?呵,他们还没那个胆子。”
今上在位十多年,手段雷霆、骁勇善战,从前他还是七皇子时请命北征,用三年时间将蛮族打得节节败退,而后经茶马互市,达成大楚与北地蛮族的贸易,换取边疆的和平与发展。
经此之后,原先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一跃成为大楚北境玄甲军的领头人,数万铁骑待他忠心耿耿,更是令先帝侧目,召七皇子回京并将其立为太子。
但荣太妃却知,那是衰老体弱、荒废朝政的先帝此举不过是将今上作为挡箭牌,为他与丽贵妃的幼子铺路。
甚至当初那场血染白玉阶的宫变,外人不清楚,但她作为先帝妃嫔还能不清楚?有人谋反,有人观望,更有敏锐者伺机而动,借护驾之名,暗中推动,逼先帝撑着最后一口气开设科举、扶持寒门、压制世家。
而那时还是太子的今上,便是其中推手。
待科举事成,皇权集中后,先帝适时驾崩,丽贵妃携幼子甘愿陪葬,他则登基为帝,年号乾元,是为秉承天意,重整山河。
荣太妃思及今上的雷霆手段,不禁忪怔喃喃道——
“咱们的命是陛下留的。”
“陛下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不论是这场玉兰花宴,还是谢府上的那位貌美孀妇,这场戏皇帝搭了台子,他们所有的人便只能当那台上的角儿,好叫他们的陛下得偿所愿。
只求那位也心甘情愿才好。
荣太妃搓动佛珠,双手合十。
“菩萨保佑。”
……
长安二月三月交,玉兰试花初解苞[注]。
暮春时节,宫城深处琼华园内,太液池畔数百株玉兰花正值盛放。
琉璃瓦,朱红墙,但见琼英满庭芳。
宫人捧着缠枝银盘穿梭如蝶,其中盛着御膳房用玉兰所制的吃食,一碗玉兰糯米山楂粥,一份玉兰花馔,一壶玉兰花茶,以及一盘玉兰蒸糕。
花宴已开,荣太妃斜倚在榻上,含笑瞧着满枝琼英和宴前的乐师,只偶尔挪开目光,晃晃悠悠落在不远处,正是身穿一席木槿紫大袖衫、高腰襦裙,肩披泥金描翠帔帛的温渺。
经历过和离的妇人风韵犹存,身形被玉兰花枝掩着,朦胧之下越显丰腴美艳,同整个京城现下所盛行的扶风弱柳格格不入,却也叫人目光流连。
甚至此番宫宴中,不少束胸勒腰的年轻姑娘,都忍不住把目光往温渺身上瞧,侧头小声打听这是谁家的夫人。
只是等她们得知那是金陵来的谢家人,还是个寡妇后,又一个个抿着唇、移开脑袋,面上有些淡淡的羞恼,显然不是很想承自己竟会被一个小门小户来的孀妇吸引!
倒是坐在一侧的谢梦君与有荣焉,这么漂亮的表姑可是她一个人的!
温渺不曾留意周围的打量,也不知道这些小姑娘们心里五花八门的想法,她只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水,进宫前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
荣太妃眉眼慈祥,先帝还是皇子时她便陪伴左右,大半辈子耗在这宫墙内,不是今上的生母,但也有几分情谊在,于这深宫中颐享天年。
但即便这位太妃瞧着再慈眉善目,宫中的景色、食物再好,她依旧有种莫名的恐慌和不安,只想早些结束宫宴,回谢府内的沁园待着。
不知从何时起,有外祖和梦君在的谢府、处处舒心的沁园,成了她现在最依恋的地方,而这华美皇宫,却令她本能畏惧。
但人越求什么,便越事与愿违。
高座上的荣太妃忽然支起身体,看向花宴尽头,“徐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众女眷瞧了过去,才见琼华园门口走来两列宫人,最前方站着的是今上身侧的大太监徐胜。
徐胜弯腰行礼,说明来意,原是陛下知晓今日太妃在琼华园设宴,便赏了宫中的玉兰花酿,正好适合女眷饮用。
宫人们鱼贯而入,端上酒水,才刚刚倒入杯中,便能闻到一股清透发酥的玉兰暖香。
酒水不似温渺想象中的辛辣,相对甘甜柔和,才下肚,腹中便绽起暖意,驱散了早春庭园中的寒凉。
温渺抚着回暖的指尖,对这玉兰花酿很是喜欢,与其说是酒水,倒不如像是鲜花味的小甜水,便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直到面颊微热,才有些懊恼地抿了抿湿润的唇,心道不能再多贪杯了。
只是她才想将那酒壶推远几分,旁侧伺候着想要舔酒倒茶的小宫女却忽然跪下磕头。
温渺看过去——
一抹湿痕自她的裙摆上晕开,而半米之外,则是滚落到地毯上的酒杯。
注意到此处意外的宋嬷嬷沉脸拧眉,她重新唤了位宫女,叫对方带温渺去偏殿换身衣裳,避免在宫中失仪。
温渺无奈,起身跟了上去。
偏殿在琼华园之外,有一段路程,等到偏殿后,温渺进去在屏风后重新换上了一席樱桃色的宫装。
从贴身的小衣到的襦裙、大袖,布料亲肤、尺寸合身,完全像是比量着温渺本人定制的一般,甚至还有配套的首饰。
似是瞧出了温渺的疑惑,宫女解释:“宫中设宴都会提前准备全新的衣物,就怕发生意外,扰了贵人们赏花的雅兴。”
……但也不会准备得这般齐全。
温渺不大了解其中的隐情,只问:“那我之前换下的衣裳呢?”
“您放在偏殿即可,一会儿会有宫人来处理。”她恭敬俯身,“夫人,这边请——”
温渺随宫女从偏殿出来,才走几步,一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来,说是后边出了差错,着急人手处理。
宫女满脸为难,那小太监则吓得直接跪下磕头了。
这事感觉有些过于凑巧了。
温渺心觉古怪,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来个具体,因此在侧身避开那礼后,只道:“你先同他去吧,这宫中我不熟悉路,便原地等待片刻。”
这段路她不敢托大说自己记住了,比起独自去琼华园,亦或是待在那偏殿,还是日头明媚、四周通达的户外环境更令温渺安心。
两人谢恩后匆匆离去,温渺则微提裙摆,侧身坐于假山旁的亭边,抬眸打量这处皇廷深处,却越看越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随之而来的则是轻微的眩晕,被风吹过的面颊也有些泛起热意了。
温渺后知后觉,方才花宴上的玉兰花酿喝着甘甜没什么酒味儿,但后劲也不算小,加之她嘴馋多贪了几杯,这会儿倒是酒意上涌,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
她倚栏抱臂,试图缓解这股轻微醉酒的慵懒,便和上眼眸,闭目养神。
可有一瞬,被倦意侵袭的她却觉此间似乎过于空寂,连风都没了动静。
温渺心中一惊,下意识起身。
那拖尾的樱桃色裙边,正好挂到了假山旁探出的花枝上,而微醺导致的迟钝恍惚,也令她脚步发飘,竟是小腿有些发软。
衣裙翻飞,另一道沉缓却略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掌隔着帔帛,稳稳扶住了温渺的手肘。
居高临下的影子几乎将温渺全部吞噬殆尽。
同时,她听到了身后那人低而沉的声音——
“夫人,请小心。”
温渺骤然回头,潋滟如春水的眼瞳带有几分惊惶,眸光水润、面颊晕红,恍若陷入迷茫的漂亮鸟儿,正好撞入了猎人的手掌之中。
乾元帝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几近克制,才将自己的目光从对方湿红的眼尾挪开,掠过那因酒意攀升,而玉面染霞、活色生香的面容。
呼吸急缓的转换,也不过发生在一瞬间,未曾被温渺发觉。
同时,温渺也视线聚焦——
瞧着那张不再蒙有皂纱,显得异常清晰、熟悉的面庞,她略微失神,以至于那一刻忽略了对方身上那件带有金丝的龙纹衣袍。
扶着温渺手臂的男人轻笑。
他的声线很沉,那是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韵味。
在笑过之后,只知礼疏离地松开手掌,略略后退半步,给温渺留下了足够的安全距离,这才继续开口:“夫人,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她回神,这才瞧见那代表权力、地位的龙纹,下意识想俯身拜见帝王,却再次被对方握住了手臂。
“夫人莫动。”
俊美威严的帝王制止了温渺的动作。
在后者微醺迟钝的怔然注视下,他缓缓俯身,轻薄的鹤氅落地,竟是半蹲在温渺面前,抬手拢起那截与花枝缠绕在一起的樱桃色裙摆。
绣有龙纹的金丝宽袖,蹭过女子所穿的缎面绣鞋,明明力度那般轻,可温渺却足尖微蜷,只觉脚踝发热,好似又忆起梦中落在那处的滚烫吐息。
温渺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因裙上的力道被牢牢定在原地。
半蹲在地上的帝王抬头,手指一寸一寸从那裙摆边缘松开,视线却紧紧攫着温渺,慢条斯理道:“夫人,解开了。”
这幅模样,好似邀功的犬,正等待主人的奖励。
而那句“夫人”,却不知道是在叫旁人的,还是自己的。
皇帝:夫人~夫人~朕给夫人把裙子解开了~(跑来跑去)(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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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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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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