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秦漪端着羹汤站在书房门口踌躇不前,举起的手指在碰着镂空槅扇时又缩了回来,才欲转身离开,周子濯的贴身小厮周福从外头过来,见着她后连忙行礼。
“少夫人,您是来找少爷的?少爷他适才出去了,您上里面坐着吧。”说着把门推开,将她往里头请。
她抿抿唇角,迟疑片刻,终是迈进门槛。
周福退去后,她将食盒放在书案上,环顾四处,目光被立在墙壁的博古架给吸引住。
走近一看,上面陈列各式珍宝玉器,角落里搁置着一把上好弓箭,比起寻常弓箭个头更小巧玲珑,旁边躺着个皮制箭囊,里面未见羽箭,囊身挂着绿松石吊坠,不似男子所用之物,好奇下,她伸手触去,身后忽的传来一道淡漠声音。
“你怎么来了?”
心口微滞,她转身看去,见他似有不悦,忙抬手指了指书案,“听下人说你午时饮了酒,是以煲了点汤送来。”
周子濯坐在椅上,朝桌上碗盅瞥了眼,淡淡道:“有劳了。”
说罢自顾自地埋头展纸忙碌起来。
见他还是这般冷漠,秦漪顿生退缩,可又想起宝画的嘱咐,犹豫一二,款步走到他身侧,衣袖轻挽,露出一截凝霜皓腕,攥起墨条在砚台上缓缓研磨。
周子濯神情一敛,本想出声制止,偏头时却见她动作熟稔,便任由她去了。
他忽然想起,曾几何时,那古灵精怪的女子也是这般,站在他身侧替他研墨,可说是帮忙,结果回回都弄得满桌狼狈,想到这,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秦漪瞥见他的笑意,只当他这笑是因着自己,心口那股郁气散了七七八八,又轻快叮咛一声:“阿濯,这汤要趁热喝才好。”
孰知他丝毫未有动容,只应一声:“知道了。”
屋内寂静无声,唯有笔毫掠过笺纸的沙沙声间断响起,秦漪偷看他一眼,在头底默默描绘那张侧颜。
如墨浓眉,深邃狭眸,高挺鼻梁,轻抿薄唇,无论是何处都叫她百看不厌。
少许后,她正觉手腕酸痛时,忽闻他唤道:“已够用了,你歇会儿吧。”
她依着他的话放下墨条,莞尔一笑,抬脚走到窗下小椅坐着,随手拿了本地方志阅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濯抬眸扫了一眼,但见她恬静卧在椅中,正捧着那书看得津津有味,书页挡去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半点皎洁脸颊和清澈凤目,满头乌发随意垂在身侧,这副慵懒惬意的模样令他微微出神。
收回视线,他低声道:“此书记载的内容较为晦涩,鲜少有女子愿意阅览。”
秦漪正被书里的故事吸引住,头也未抬,答:“我素来喜爱品读各地志传,奈何爹爹觉得这些书籍不宜女子涉猎,便不允我翻看。”
迟疑片刻,周子濯停笔看向她,淡淡道:“既如此,这书房若有你喜欢的自可拿去翻阅。”
作为嗜书如命之人,他深刻知晓读不了爱书有多苦恼。
秦漪欣喜万分,抬眼望向他:“真的?”
那神情让他略感不自然,只微颌首:“嗯。”
见他忙得差不多了,秦漪把书阖住,在房中慢步踱来踱去,直至快要离去时才扭捏问道:“阿濯,你……晚上可回房中歇息?”
周子濯身形微顿,复又恢复如常:“再说吧。”
心头的欢喜又被浇灭,她掩下失望,款款走到门口,“那我先回去了。”说罢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而那人只埋头写字,丝毫不为所动。
入夜,秦漪沐浴罢侧躺在榻上,手里携着书卷打发时间,但她心不在焉,总想往屏风后头张望,可直至条案上的蜡烛燃烧殆尽也不见周子濯的身影。
眼皮越发沉重,等到后半夜时她终是熬不住了,迷迷糊糊间耳边似有脚步声,复又瞬间清醒,却见是宝画半蹲在地上捡拾她掉落的书本。
失望之余,一股浓烈的委屈席卷而来。
宝画看出来,忙劝慰道:“小姐莫要多想,奴婢先前去看过了,姑爷书房还点着灯,想必待会儿忙完就回来了。”
皱着的娥眉复又舒展,她笑笑:“我知道了,你去歇息吧。”
次日清晨,秦漪醒来时便发觉身侧被褥丝毫未有被动过的痕迹,瞧着宝珍她忙问道:“姑爷昨晚可回来了?”
宝珍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姑爷兴许熬的晚,怕回来扰了您歇息,就在书房宿下了。”
她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安慰她的话罢了,再多说多问便是自讨没趣。
*
午后,秦漪正在房中阅览管家送来的账本,忽闻外间宝画传唤一声:“小姐,周夫人来了。”
她阖住账本,起身迎了过去,宝珍挑起软帘,丫鬟搀着魏氏缓步而来,身后两个侍女捧着乌木沉香漆盒。
忽的想起,她晨时去请安时,魏氏神色恹恹,与她也没说两句话,现下过来不知为了何事。
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接过丫鬟的手挽上魏氏胳膊,笑道:“娘,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何事叫下人知会我一声就是,还劳得您跑一趟。”
魏氏眉眼弯弯,步履从容:“今日闲来无事,过来找你说说话,咱娘俩又无别人,何须说的这般见外。”
她将魏氏迎到厅中上首落座,自己则垂眸半坐在下首太师椅上,宝画宝珍不用嘱咐便端了佳品茶点过来,魏氏扫了眼房中各处,见四下里干净利落便满意地笑笑。
“你这俩丫头模样出挑,做事也爽利,真真是随了你这做主子的,教得甚好。”
“您过奖了,这俩人天生聪颖,旁人说的她们都有心记着,儿媳不过从中引导罢了。”
魏氏点点头,端起茶盏朝身侧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将那些个盒子放在秦漪手边梅花小几上便退出门外。
看这样子是有事而来。
宝画宝珍自觉退下,并细心地将门掩上,守在门口时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好奇得不得了。
半晌,魏氏缓缓道:“绾梅,自打忆莲妹妹去世后,咱们两家走得也没那么勤了,这些年我有心登门去看你,可府里人多事杂,今日被这耽搁明日被那拖住的,总也腾不开空,你可千万莫要怨娘啊。”
秦漪心口直突突,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只道:“娘说的哪里话,您老料理这一大家子本就艰难,能记挂着绾梅,儿媳就已万分欢喜。”
这话入了魏氏的耳便格外熨帖,她笑道:“我总盼着你能早些嫁进来,这样一来,咱娘俩也能说说心窝子话。”
而后也不再拖拉,直入正题:“我才从下人那得知,前夜子濯宿在了书房,这话本不该是我这做母亲的人该说的,可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咱们便是一家人,子濯那儿我已问过了,本以为你小两口闹了别扭,原是他这几日公务繁忙,是以冷落了你,这不,他特遣人从街上新开的珍宝阁选了些首饰,又觉不好意思,这才央告我转交过来。”
秦漪两颊通红,她如何也不曾想到,魏氏竟是为了这种事而来。
除此之外,她也不信这礼是周子濯叫送来的,他那个人,断不会这般做的。
“绾梅,你可千万莫要气怪他了。唉,咱们二房只有子濯一个男儿,我也时常怨恨自己身子骨弱,未再给子濯子莹添个弟弟,可如今你进了府里,日后咱们二房便不愁后继有人了。”
这番催生的话听得她哭笑不得,如今哪里是她不愿为周家延绵子孙,分明是……可这种话她只能烂在肚子里,是万万说不得的。
送走魏氏,秦漪回到房里,命宝画将那两盒首饰锁进箱里。
“小姐不打开瞧瞧?”宝珍好奇问道。
“有何好看的,锁着吧,眼不见心不烦。”
宝珍不解,什么时候收礼的人反添烦恼了?
过了会儿,宝画又叮嘱道:“明日便要回秦府了,小姐今夜早些歇着,养足精神。”
秦漪微愣,转念想起明日是归宁日,可想到家里那些牛马她便没了兴致。
次日清晨,正梳妆时,宝珍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食盒,道:“小姐,姑爷命下人把旁边厢房拾掇出来了,说是,说是日后便宿在那儿了。”
“啪嗒”一声,胭脂盒应声落地,秦漪愣怔地望向宝珍,忍着郁气和酸楚闷声问道:“现下他人呢?”
宝珍指指隔壁:“应正在用早膳。”
闻言,秦漪立时起身朝屋外走去,一个转身又来到周子濯所在厢房,就见他果正在用饭,见着她时只愣了一瞬便继续垂眸夹菜。
“夫君这是何意?”
周子濯手下一顿,她生气时便会故意换了这称呼,他是知晓的。
“你我作息相差甚远,我怕扰了你歇息,本想宿在书房,又怕母亲多想,是以在此宿下。”
秦漪攥紧衣袖,强压下心头怒火,缓步走到饭桌前,朝外唤了声:“来人,添副碗筷。”
候在外头生怕俩人吵架的宝珍听着后捂嘴偷笑起来,她家小姐果真瞧着娇娇软软,可内里断不是那等吃素的。
再抬眸时,又瞥见缩在窗下往里头张望的念月,登时垮了脸,走去斥道:“主子们说话,你在此偷听什么!仔细挨板子!”
念月噎住,瞪她一眼便扭着腰肢往别处走去。
厢房里,下人送来碗筷,秦漪气闷不已哪来的胃口,想起这几日的糟心事更觉难过,端着盛满八宝香粥的小碗食不下咽,抬眼再看,那人却仿若无事发生般,端坐着嚼咽食物。
她再也忍不住了,过往习得的礼仪规矩皆尽抛诸脑后,撇开饭碗就趴在桌上啜泣起来。
一声更比一声悲痛委屈,瘦削香肩亦是起起伏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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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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