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秋后万物萧杀,也是重犯问斩的时候。
林与闻不敢在这件事上疏忽,霜降前就准备好了奏疏,生怕误了一点又被那些闲得没事的言官拉出来批斗。
刑部主官最近也是被参得多了,还特意写过信催了一次林与闻,全是因着林与闻手里的一件案子。
这个案子林与闻判了秋决。
当时案子报到三法司会审的时候,三法司的意见非常一致,那就是斩立决。人犯身为公门中人,在三年内连杀五人,情节十分恶劣,不杀不以证法。而林与闻竟然定了秋决,看来是徇私了。
徇私!
林与闻这个秋决不仅让言官们跳脚,还让从前的刑部同僚也要与他划清界限。当时林与闻简直是粪坑里的臭石头,谁见了都绕着走,可他自己反倒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还另外托司礼监的玉公公送了一封陈情信进了乾清宫的暖阁。
要知道,他也算首辅的半拉门人,竟然走了司礼监的路子,这不就是摆明了要和阉党一边,文官之耻!
参!
也许是林与闻这名字再三出现在言官的奏疏上,让圣上终于回想起了这个被自己贬到江都的小县令,又或许是这位玉公公确实有些手段,圣上终是翻开了那封陈情信。
据说当时圣上看了信,一晚上没睡,起早就叫内阁拟旨,司礼监批红,定了秋决,盖棺定论。
当然言官们根本不怕这个,林与闻定了秋决,参林与闻;圣上定了秋决,那就参圣上,一视同仁。
好在圣上这个人心宽,反正朝都不上,愿意参就参吧。
这案子连查代审又经过朝堂上着一顿博弈,拖了三年,到今年的秋天,总算有个定论了。
林与闻和陈嵩站在死牢的门口,看里面关着的男人正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干净的布,布上摆着一个咸蛋,一小碗肉和两个馒头。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餐了,他从前就不讲究吃喝,现在依旧朴素。
他的妻子并没有陪他吃这顿饭,而是把菜送过来,与他简单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大人,这日子算是定下来了?”宋阳州看着林与闻和陈嵩,表情平静,他知道这两个人一定会来的。
死囚单独关押在一间小房里,门口很窄,里面另外有一个木制囚笼,人在里面根本站不直,很受拘束,但毕竟关在这里的人也没盼着能在这享福。
陈嵩搬来椅子放在林与闻身后,林与闻坐下来,他们三个人挤在一处,有种窒息的感觉。
林与闻表情复杂地看着宋阳州,“你可知道为什么本官要把你这事拖到秋天?”
“大人不想杀我。”
林与闻摇头,“不是不想杀,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杀。”
宋阳州笑,也摇头。
林与闻,“你是公门中人,你的律法甚至背得比我还熟,我至今想不通你何必走这条路。”
“大人,这话您同我说了许多遍了。”
“我不明白,陈嵩也不明白。”
陈嵩都不敢抬头看宋阳州,宋阳州是他的师傅,带他入门,手把手教他怎么做捕快,然而谁能想得到,他亲手逮捕的第一个大案凶犯便是宋阳州。
宋阳州轻轻叹了口气,“大人,我知道,您是希望我能用这段时间反思己过,但我至今不认为我有错。”
林与闻说不出话。
他只是叹了口气,叫陈嵩把自己准备的饭菜摆出来,“本官知道你不喜欢这些菜,但是本官喜欢。”
陈嵩半跪在地上,把三个酒杯摆在地上,分别斟好酒,一杯递在林与闻手里,一杯自己两手捧着送到宋阳州跟前,“师父,快班有我照应,你放心走吧。”
宋阳州接过酒杯,“嗯,快班的事我放心,我不放心的是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啊?”陈嵩耳朵都红了,“师傅,这衙门里有媳妇的才几个人啊,我都没想过呢。”
“也是,现在这衙门里别的没有,就光棍多了,不只是你,大人不也正当年吗,怎么,连大人这样的都不好娶亲吗?”
“老宋!”林与闻嗷一声叫出来,心想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催上婚了。
宋阳州听到这一声唤,笑起来,差点被酒水呛到。
三个人难得又笑成一团。
宋阳州三年里杀了五个人,手段不能不说残忍。
他基本是一刀毙命,再把死者的手吊到树上,示众一般。但他的行为在本地并没有引起什么恐慌,甚至被人所称赞,因为他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
强霸民女的山匪,拐卖孩童的人贩子,灭人满门的恶徒,抢劫杀人的惯犯,圈地自占的权贵。
更可笑的是,直到那个权贵死了,这案子才被真正告破。
林与闻那时刚到江都县,还不熟悉手里的公务,全靠着宋阳州点拨,他几乎是亲手带领着林与闻抓到自己身上。
林与闻要陈嵩把宋阳州押起来的时候,自己的声音都在抖,陈嵩当时更是满眼错愕。
在场的人只有宋阳州和他妻子两个人是平静的,他微笑着跪下来,把两手举到胸前,“这江都,有大人,能保十年公平。”
他的妻子站在屋里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案子公开审理的时候,没有人可怜那些死者家属,他们的眼泪只让人恶心,百姓们都在为宋阳州喊冤。
百姓们的想法很单纯,宋阳州做的事情本就是官府该做的,官府不作为,才会使他一人犯险,所以宋阳州没错。他们甚至上万民书,集资为宋阳州请状师,就只为能留下宋阳州的命。
林与闻听着状师那声声泣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律法在上,就算宋阳州的动机再公正,再无私,那也罪无可赦。
他之所以判了秋决,其实并不是等着宋阳州反省,而是他自己在反省,他总在想着宋阳州受审的时候反问他,“大人,迟来的正义,真算得正义吗?”
宋阳州杀的那五个人,并非没有立案,但不是当时的衙门有的更“重要”的事情处理,就是这些人有各种各样的门路逃脱制裁,受他们迫害的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却愈加嚣张,他们管这个叫阶级,管这个叫特权。
林与闻说他可以重新审理那些案子,还当时的受害者一个公正,他是本地的县令,他有正当的手段和权力。可宋阳州不以为然,他说,如果这次来就任的不是林与闻,是其他的什么惫懒的官员,那这些案子还会继续沉在衙门里冗杂的文书里,没有人会记起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被抓到了,就算是林与闻也不会想起那些案子,这些人的冤屈永远不会被看见。甚至连那些受害者也早已麻木了,他们把所有的委屈都憋在心里,去尽力适应这个环境,这个世道,他们怎么配得到一个公正呢?
宋阳州不悔,他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律法是重,但如今的律法只对那些无从反抗的人重,但凡有点阶级,有点特权的人,他们都觉得自己能和律法一样重。
林与闻反驳不了他的话,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本朝律法极为严格,几乎包揽生活的方方面面,连他本人都活得小心翼翼,凭什么一个山匪只要指着女孩说是她自愿的时候就可以证明他无罪呢。
凭什么呢。
林与闻想不通,想到行刑那天了他也没想通。
行刑那天前一晚,他一夜未眠,直到午时三刻都觉得眼前的世界不大真实。
他看见刽子手喝了一口热酒,喷在行刑的大刀上,大叫一声,“对不住了,宋捕头!”
随后手起刀落,前两天还和自己谈论公义的宋阳州身首两处,再不会说话了。
宋阳州行刑的时候,一向爱凑热闹的百姓们竟然掩住了眼睛,那情形让林与闻觉得自己才是该被羞辱的人。
他心理实在不舒服,下午都没休息就邀了陈嵩去喝酒。
陈嵩自然也不好受,两人直喝到午夜,都想着最好能醉到不省人事才好。
只有醉梦中颠倒了的世间可能才是真正公义的世界。
梦里宋阳州直着身子,给林与闻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大人,我死以后,自有后来人。”
“官府给不了的正义,百姓自己会求。”
他的样子不像威胁,更像是一种呐喊。
林与闻难受得紧,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地方错了。
他醉得头疼,趴在面摊的椅子上,用手推着陈嵩,“送我回衙门。”
陈嵩比他还醉,一条腿都压在林与闻的后背上,嗯嗯哼哼了两声。
林与闻的脾气上来了,严厉地哼哼几声当作训斥。
两人不明所以地对话了一阵,陈嵩手下的一个小捕快跑了过来。
陈嵩看不出来小捕快的脸色惨白,仰着脖子嗯嗯了一声。
意思是,你有什么事?
小捕快的腿打颤,“大人,陈捕头不好了。”
林与闻唔了一声,奋力把头抬起来,看着小捕快。
“宋捕头,宋捕头的魂回来了!”
一身冷汗,林与闻的酒一下子就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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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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