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今夜的风散着丝丝的寒意。
还不到宵禁时候,但天已经黑了,林与闻执灯走在路上,有几个赶路的行人与他点头示意,他一一回礼。他晚上出来的机会不多,也很少了解此时的人情是如何样子。
他看到几个流浪儿蜷在街道的角落,手里拿着几根火柴点着玩。快入冬了,他不知道这些孩子开春时候还能有几个是囫囵个的,这个案子忙完要去庵堂问问可不可以先收留下他们。
林与闻沿街走着,他突然不着急去他本来的目的地了,甚至希望能晚一点再到,但他不能真的停下脚步,宝应那边来信,他们找到了可能有动机的嫌犯,可那人和苏谭他们一样,有着十足的证据并没有动手。
沈宏博已经有了经验,就算那人无辜,他也让宝应县令把人扣在牢里,绝对不能让人脱了控制。
但林与闻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有找到背后计划这一系列凶案的人才能真正结束这场民间处刑。
他来到吕婷家门口,停了下来。
院子敞着门,吕婷一身素孝,正拿着一根尾部烧焦的木棍。
今天是宋阳州的二七,宋阳州的亲眷不多,再加上他死得也不体面,头七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也算是尽了义务了,到现在也就只剩了吕婷一个人。
“大人来了?”吕婷看到林与闻也不惊讶,她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圈,据说这样死者在阴间也能准确地收到纸钱。
林与闻点点头,来到她旁边蹲下,燃了一点纸钱,扔在圈里。
他们两个人都沉默着,看着那些纸钱在黑夜里燃得亮眼,火热。
“我和阳州,是经人介绍在一起的。”吕婷终于开口。
“我没有爹娘,在绣房里做学徒,当时的师父很偏爱我,又与阳州爹娘认识,便把我介绍给了他。”
林与闻盯着吕婷的神情,她的眼里有淡淡的光芒,不知是因为回忆过去,还是因为这纸钱。
“他那时候还是个小捕快,一上来就同我讲他是个正直的人,绝不会因为我没有依靠就欺负我,他讲的义正辞严的,吓了我一跳。”
“我平时很少与人说话,全听他的,我同他说我没有嫁妆,他没计较,除了给我,还给了我师父一份彩礼。”
“他在礼数上总是很周全的。”吕婷看向林与闻,林与闻也点头,“是啊,我刚到任是宋捕头还送了我一盒点心。”
“嗯,他当时摸不清你的脾气,想给你送些礼表示亲近,又怕你会多想。”
“你与之前的县令不一样,之前的张县令也不能算是不好,但是很怕事,能糊弄过去就会糊弄过去,哪怕是人命官司,只要知府那边没有提及,也会轻轻放过。”
“阳州每次遇到那些事情就会很灰心。”吕婷低下头,林与闻也看不到她眼里的光了,“找不到县令的那些人都会来找他,他们并不在乎你是官员还是小吏,只在乎你身上那身衣服,只要你代表公门,就应该给他们主持公道。”
“当时我和阳州还守着孝呢,那些人就冲进来大吵大闹,还砸东西,我气得大哭,阳州却还像没事人一样。”吕婷的嘴唇微微打颤,“他还对那些人好声好气,挨个递茶,问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很辛苦吧。”林与闻转头看吕婷,想安慰她些许,“宋捕头有时候确实热心过头了,我记得以前他还有个本子,写的都是些刑满释放的人,他还会关照他们之后的生活,替他们介绍活计。”
林与闻摇摇头,“一般这样的人除了宋捕头不会有人愿意管的。”
吕婷“嗯”了一声,“阳州他是那种,什么错都挑不出来的一个好人。”
林与闻咽了下口水,他第一次看到吕婷这样的笑容,他想和宋阳州在一起的日子,吕婷一定是很幸福的。
这与他本来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所以吕婷每次提到宋阳州那样冷淡的反应,其实是因为他们之间真的没有太多遗憾。
“我们没有孩子,他也从不抱怨,他说他有比绵延子嗣更重要的事情,”吕婷摇摇头,“我本来不信这些,但是他给我看那些信,带着我给那些苦主送米送面,我就信了。”
“这世上是真的有这样的人的。”
吕婷轻轻叹了口气,“他真的是走投无路再会做那样的事的,他总说要是林大人你能早来江都,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林与闻抿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我总觉得,把信念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不靠谱的。”
吕婷沉默半刻,这样说。
林与闻烧纸的动作僵了一下,他明白了,“所以,你才选择这样做,对吗?”
吕婷停下手,两手垂在膝侧,“我也没想到他说得真的很对,你来了江都,确实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她看向林与闻,眼神里多了点令人恐惧的颜色,“你怎么确定是我的?”
“你把那些信交给我的时候,就应该有预感了吧?”
“你通过与那些苦主写信,与他们交流,不断丰富作案的细节,最后再通过行商再亲自与他们确认犯案时机。”
“这样一点书面上的证据都不会有。”
吕婷不说话,看样子并没有想要反驳。
“你告诉他们如果交换自己的杀人对象,就可以逃脱官府的追捕,你们也确实做了非常详实的计划。”
“你本可以一直用这样的方法吸引州县官员的注意,即使是知府大人,也会被这些案子吓到,失去分寸。”林与闻也不看吕婷,只看着那些持续燃烧中的纸钱。
“而且你很了解官府的章程,特意让两个人跨越地界去犯案,这样官府间扯皮的时间就够喝一壶的了。”
吕婷微笑,“都是阳州与我讲的。”
“我猜他给你讲这些的时候,并不想你把这些事情用在杀人上。”
“我只是想完成他未竟的理想而已。”
林与闻表情难看,五官都皱起来,“你真觉得你做得很好吗?”
“有什么问题,”吕婷皱起眉毛,“是太快了吗,”她琢磨起来,“确实,我没想到你和高邮知州能这么快就破了这两个案子,原本这两地的衙门早就该闹得知府那边头大,不知道如何推进了。”
“我不是说这个!”林与闻站起来,瞪着吕婷。
“本来苏谭已经放弃复仇了,他为了他那久病的父亲已经准备好好过日子了,是你,你一直在鼓励他,你用你所谓的正义毁了现在的他,”林与闻怒不可遏,“你明明可以通过我为他妹妹伸冤,现在呢,就算我能以血亲复仇为由轻判他,他也至少要流放偏远之地三到五年,他撑得住,他父亲撑得住吗?”
吕婷咬紧了牙,不再说话。
“更何况,这能算血亲复仇吗,我要怎么和三法司交代这件案子,我连给宋阳州争取个秋后处决都那般难过,这个案子又不知要遭受如何的争议。”
“你自作聪明,以为这是像宋捕头一样的义举,但你和宋捕头怎么一样,他为苦主复仇,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让苦主从冤冤相报中解脱,你呢?”
吕婷这才有了反应,她慌张地看向林与闻,“我,没有,我是想像阳州一样的……我是的……”
“最可恶就是你这样,你利用宋阳州的名声,让这些苦主无条件地信任你,他们甚至都已经认下自己的罪行了还不愿意供出你,你害他们铸成大错,他们还得感谢你!”
“我劝你立刻把宝应那案子的凶手交代出来,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话音刚落,陈嵩带着一队捕快冲进门里,他们都配着刀,小跑起来叮当作响。
陈嵩看着跪在地上的吕婷,当年抓捕宋阳州的记忆又冲进脑子里,让他的眼眶忽的热了起来。
“师母,你就招了吧。”
吕婷呵了一声,露出笑容,身体发虚,她转向林与闻,“你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问这个对吗?”
林与闻不言,只严厉地看着她。
吕婷哈哈大笑两声,“我也许确实做得错了,但我不会停下,我绝不会告诉你。”
“我会完成阳州的心愿,给这个世界一个公道。”
吕婷坚定地看着林与闻。
林与闻吸口气,“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吕婷咬着牙,侧过头,准备一句话都不再说了。
陈嵩看着这僵持局面,红着眼不知道该如何办,无助地看着林与闻,“大人,师父他一定不想看到这样。”
林与闻瞪着吕婷,“带她走。”
吕婷不卑不亢,自己站起来,挺胸抬头,她一点要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林与闻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黑色灰烬,灰烬里还隐隐约约有着红光。
“宋捕头,你真的很眷恋这人世吗,”他对着灰烬自言自语,“你怎么就不能安心走,把这江都交给我呢?”
一阵风吹来,把灰烬卷起,在半空中散落开。
林与闻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又觉得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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