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细细摩擦,白欲栖抚正衣领将覆水系在腰间,踏出亭外径直前行,“去往崖边罢。”
杯中茶水已凉,风雪拂过,亭上只余一片银霜。
此次余世陵引路,未至上次高崖边,反进了一处密林。
遥遥听去,密林中风声鹤唳,极远处似有万马齐喑。
两人并肩行走,穿过林中,白欲栖拂开沾雪枝丫,冰凉寒意扑面而来。他眸光一亮,仰首望眼前从天而降的水幕。周围高山耸立,银雪覆盖,近处木石笼在水雾中,竟似到了吟苍山下。
余世陵登上巨石,面朝他。墨发尾端迎风四散,顶上玉冠如水般摇摇欲坠,“从崖上跌落过于冒险,此处通崖下,亦不危险。”
说罢,伸手向他。
白欲栖不疑有他,搭他手腕踏上巨石。
雾气缥缈,宛若立在云端。两人衣衫猎猎并肩而立,衣衫墨发不免混在一处。
水面层层激荡,清晰可见砂石。正值寒冬腊月,河水冰凉不见鱼虾。仙人有仙气蔽体,不畏炎凉。修士虽有灵力护体,却无法长久维持。
白欲栖道:“你在此处等候,我前去探查。”
“不可。”余世陵半褪外衫挽在玉带上,先白欲栖一步入水,转过身来望他,“既答应同去,上仙怎可留我在此?”
他立在冰凉刺骨水中,飞溅的水打湿墨发,倒影一次又一次被冲散。余世陵不曾退缩,手掌朝上遥遥伸向白欲栖,轻声道:“来。”
仙人沉吟片刻将剑收入袖中,飞身缓缓落在水面。
白欲栖负手而立,足尖轻点,片刻后蹲下抚他颈项。丝丝灵力顺经脉流淌,不消片刻余世陵浑身发暖,连墨发一并烘干了。
“许你同去,切记不可莽撞。”白欲栖收回手,再三叮嘱。
余世陵笑吟吟颔首,“谨遵仙命。”
他向后仰去,隐没于水中。白欲栖轻叹一声,化作一缕雾亦不见了踪影。
霄南洲上只有慈水城一城,城里城外多湖泊河流。
四周高山耸立,最高山恍若连接着天,笔直垂落的水幕似天宫中灵河倾泻。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城内外大大小小的水陆于他们而言再熟悉不过。一代又一代生长于此,却从未想过能与妖王扯上关系。
水下情形变幻莫测,白欲栖凝神寻着妖气。
他鲜少入水,因此不算灵活。
余世陵在他身前几步,缓缓停下步子,“前面有蹊跷。”
白欲栖望过去。
前方怪石凌乱,绿草漂浮。水流晃动时隐约瞧见百十步外有座府邸,白墙青瓦,正门朱红。它原是隐在迷阵中,不知余世陵用了何种方法让它现出身来。细细查看,周身已有妖气涌动。
二人相视片刻,默默颔首前行。
闯入迷阵便已是打草惊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白欲栖步步跟在余世陵身后,以防出现闪失。
“好浓的妖气。”余世陵拔出佩剑剑尖指地,侧贴着墙,一手按在朱红正门上缓缓推开。门缝间露出院中一角时,他偏首躲过面露嫌恶。即便身在水下,也难掩妖物的污浊之气。
果与妖王脱不开干系,白欲栖暗忖。
他轻按余世陵肩头,拉至身后,“不要离得太远。”
“三步之内?”余世陵笑问。
白欲栖移开视线,“十步。”
院中陈设一如陆上庭院,假山石鸟,风雨连廊应有尽有。
沿连廊在院中走过,未有异样。
“难不成妖物逃走了?”余世陵道。
昨日所见历历在目,何况此处妖气浓厚,妖物绝对就在此处。白欲栖望向四方,腰间覆水微微震颤。他轻按抚慰,朝着覆水的指引走去。余世陵若有所思,提步跟上。
厅堂中空无一人,红木桌上却有杯茶。
“尚温,应该还没走远。追……”余世陵屈指贴着茶杯,见白欲栖望着房梁出神,便收了声。亭中做了藻井,上画莲花,瓣瓣颜色灿烂,栩栩如生。花间有龙身影影绰绰,头尾却露在外。
白欲栖忽低声问道:“箭术如何?”
“尚可。”余世陵不知他何意,还是收起佩剑从袖中拿了弓箭。白欲栖取出一支,附上灵力交予余世陵,面不改色道:“龙鳞坚硬寻常箭矢射不穿,只可射它双眼。有我在此,不必担心。”
余世陵接过,忽问:“上仙何不搭弓射箭,取它性命?”
白欲栖只说:“我箭术奇差。”
话已至此,余世陵忍下心中疑问。
余世陵拉开弓箭,却见那龙似在游动,容不得多想附着仙人灵力的箭矢射出,正中它的左眼。顷刻间,脚下晃动,房屋崩塌。那龙痛苦扭曲竟不能维持龙身,隐隐露出粗黑蛇身。
“上仙,赶紧离开这里。”余世陵一把扯住白欲栖手腕,要带他走。白欲栖却双眉紧蹙,岿然不动。他反手推开余世陵,宽袖一扬,将他彻底挡在门外。
他是见过妖王的。
妖王真身是只展翅大鹏鸟,当年在人间寻得机缘,此后为祸人间。眼前这只黑蛇,妖气虽浓,灵力却不高深。应是他设下的障眼法。
外面余世陵正试图破门而入,白欲栖充耳不闻。五指张开轻轻一拉,黑蛇便从画中脱出,重重砸在地上。黝黑身躯盘亘起来,却迎面刺来一剑。
这一剑灵力十足,竟是去了他大半条命。
“妖王在何处。”白欲栖问。
黑蛇不言,仅剩的右眼盯着眼前风姿绰约的仙人。良久,垂下脑袋已无生息。
白欲栖收剑回鞘,神色复杂。
妖王大势已去,仍有拥趸尽心跟随,实为可贵。观世事变幻,几人能有此殊荣?他虽不耻妖族险恶行径,忠心耿耿却无可指摘。
他随意挥手,黑蛇已化为灰烬。
白欲栖从里打开门,正对上余世陵双眼。他眼中有余情,含急怒。
“无事。”白欲栖避开他的视线,随手将门合上,“我要寻的妖不在此处,回去罢。”
余世陵只来得及瞧见厅堂内乌沉一角,闻言便转过身去。
“既如此,日后上仙要如何做?”
“明日过后,我会离开慈水城。”白欲栖说道。四周极静,余世陵却久久不曾回应。
沿原路返回,露出水面时日头正盛。
白欲栖坐在岸边,余世陵则横在石上,佩剑随手仍在一旁。
“若要查妖物,明日时机最好。”余世陵道。
成亲之日,新娘终须露面。人多眼杂不好动手,但总有见缝插针之时。
梳理绦带的手顿住,白欲栖不算赞同,“此事风险太大,我一人去可以,你不能同去。”
余灯到底是余世陵父亲,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终究是哀苦之事。
何况他一人对付妖物绰绰有余,不必担心伤害无辜。若余世陵执意跟来,恐怕场面不利于两人。
“受危害的是金虹门,”余世陵神情渐渐严肃,坐起身来望着水中倒影,“于情于理,应当除之。”他随手捡起石子高高抛在水中,那日头影子晃了几晃,离两人愈发的远了,“至于他……”余世陵只笑了声。
余氏父子之间的事,白欲栖难以插手。
林中风又起,水幕落下时扬起的雾气似轻纱薄丝愈飘愈远。白欲栖恍然忆三百年前,人间也是这般光景。偶然看向身旁人时,却对上他双眸。这双眼睛漆黑有神,眉头轻挑,略含着春日将近的情。
或是察觉不妥,余世陵微敛神色,不再看他。
“明晚宴请之时,方可动手。”
白欲栖颔首,“可行。”
直到日头稍歇,两人才返回慈水城中。
今日城中热闹非凡,在街上行走时难免听旁人言语,才知有各仙门受邀而来参加喜宴。
金虹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两人便向后门去。
石板路上银雪所剩不多,慢慢行走风也不似之前冰凉,转念一想再有月余便是春日了。行过酒楼时,白欲栖停顿片刻,不等他言语余世陵已经踏上台阶买了两壶酒。
“酒楼中人多,你我一人一壶边走边喝如何?”余世陵摇晃酒壶,陶壶碰撞并不清脆,却好似能听见酒水叮当。
白欲栖从善如流接过。
有酒作陪,并不觉得路远。
他们行在湖边,湖面上船只往来,渔夫高歌,白欲栖恍然许久不曾见过这幅光景。有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身上,他侧首看余世陵,“何事?”
余世陵笑道:“上仙久居天宫,从未如此饮过酒罢。”
凡人眼中,九重天上的神仙住在奢华宫殿中,仙娥环伺,只饮琼浆玉露,不食五谷,不染凡尘。像眼前这般不规矩的行径,恐怕此生不曾经历过。
若是其他仙人,自是肯定的。
不说三百年前下凡间,千年前白欲栖亦是人族。他也曾与志同道合的友人们把酒言欢,放声高歌。但眼前不止闪过他们的,另有一人独树一帜,却注定令他此生无法忘却——剑修风流洒脱,记不清多少夜两人醉宿檐廊。
白欲栖垂眸饮酒,唇边尚有水渍,“有。”
余世陵哑口,不再言语。
将至后门时,他缓缓停下脚步。
白欲栖亦停在原地,不解看他,“何事?”
余世陵晃着酒壶,壶中只剩一口,晃起来的声响不如耳边风声大。
他迟疑道:“不知明日一别,何日能再见上仙。”
原是此事。
白欲栖看他深情稍显落寞,却也不曾骗他,“天界规矩森严,无事不得下凡。上次见你父亲,犹是三百年前。”
说罢,他转过身去。
余世陵望着,慢慢饮尽最后一口浊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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