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陵的心思不同寻常,白欲栖只当他少年心性。
不过尘世中短暂相逢之缘,经年后,又有几分怀念?
他沿石板路慢慢走着,将余世陵远远落在原地。
仙人身披金光,墨影摇曳,在身后拉出长长一道痕迹。余世陵望他远去,来回晃着酒壶,随意丢入了湖中。只听“噗通”一声,陶壶灌水没入水底,乌黑大门也将白欲栖的身影掩住了。
金虹门中已忙作一团,处处张灯结彩,红布高悬。
弟子们手中盛着托盘木箱匆匆行过,几名长老虽面色不佳还是忙前忙后张罗,掌门余灯立在几步外的连廊处静静望着众人。他面上不见喜色,唇角下撇,眉头紧蹙似有烦心事。但转过身来见到白欲栖时,即刻换上一幅笑模样,向他走来。
白欲栖摇首,无意与他交谈。
余灯只得轻叹一声,与他拱手。
居所外有处石子路,路旁载着常青树,哪怕在冬日放眼望去依旧青葱。吟苍山终年冰霜风雪,不见春色。或是因此,白欲栖于凡间更多偏爱。人间景色见了千年,但他每每经过仍不免驻足观赏。
白欲栖屈指解下一片落叶,捏在指尖细细揉捏。
林中有风,叶簌簌响。
他不言,树上人亦不语。
余世陵横卧枝杈间,一掌托首,单膝曲起,任由风吹叶落满身。他摘下发间细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便遥遥飘向树下之人。
今夜无风无云,难得有清月。
翌日清晨,白欲栖尚在修行吐纳中,院外已有喧闹爆竹声。又过两个时辰,唢呐吹打声由远及近,想必是将新娘子迎来了。
此时白欲栖端坐窗边,执黑子,正与对面人博弈。
“你不露面可合礼数?”他问。
“不合。”余世陵斜倚扶手,指尖不停拨弄掌心里的棋子,斟酌片刻后落下一子。他眉眼舒展,慢悠悠道:“但谁又能奈我何?”
身为少掌门,金虹门中的确无人敢指摘。各长老本就不喜这门亲事,余灯亦亏着理,如此说来,哪怕余世陵当场发作也不会任何下场。
白欲栖挑眉将棋子放回瓷罐中,“你师从何人?”
不说他棋艺精湛,但也鲜有对手,余世陵竟能和他有来有回。若不是于此道有天赋,便只能是受过高人指点。他撑着桌沿认真等待,男子勾唇轻笑,摇头否认了,“无人教我。”
多的他不再说,白欲栖也不便问。任凭院外吵吵闹闹,吹吹打打,闹翻了天,两人充耳不闻。白欲栖挥袖重整棋盘,道:“再来。”
余世陵低声轻笑,随手将黑子落下。
晨迎昏行,待到开宴席前,终有弟子来请白欲栖去往前院。
临走时,白欲栖将覆水横在腰间,与余世陵四目相对,“半个时辰后院中相见。”
余世陵:“好。”
今夜时机最佳,白欲栖身上担的不仅是天帝授予的任务,更是众多百姓的性命。妖王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能安寝。哪怕危机重重,仍值为之冒险。
前厅喜宴正酣,宾客众多。
余灯正周旋饮酒,他穿着玄色喜服,领口袖边各滚一圈赤色烫金锦绣。今日他恍若年轻了几十岁,笑起来时眼角纹路比平日平整了些。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不假。他见到白欲栖身影,悬着的心才放回肚里,匆匆走来了。
话未开口,先敬上一杯淡酒。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上仙……”余灯鼻翼翕动,半晌也没将话说出口。白欲栖身姿绰约,气质不俗,周遭不少人侧眼瞧着,纷纷猜测他是何人。他不欲多生事端,接过酒杯,道:“你的话我知晓,都在酒中了。”
两人相识于多年前,三百年不见虽有生疏,但当年情犹在,白欲栖亦是心中感慨万千,颇多不忍。这杯酒既是祝愿,也是赔罪。若今夜的妖……他是愿意让两人长相厮守的。
白欲栖垂眸,一饮而尽。
余灯似有话对白欲栖说,连声请他在后院凉亭中多坐片刻,待应酬完宾客他便过去。席上人多嘴杂,此举正合白欲栖的意,他便先行一步去往后院了。
熔金已碎,落满院辉煌。
假山顶上雕刻楼阁,精致细腻,日头变幻下楼阁中人恍若动了起来。白欲栖驻足欣赏,面容上却更多是愁容。迟迟不见余灯身影,又与余世陵约定时刻将近。他仰头见日落月升,当月色映亮面庞,他沉沉合上双眸,提步朝更深的院落走去。
待到墨影扫过衣摆,院中只闻潺潺流水声。
远远婚房院外便见大红灯笼高悬,来往服侍的人却少。新娘身份到底不同寻常,约莫着是余灯的安排。
白欲栖独自行在石板路上,单手扶剑,慢慢隐了身形。他无意出手伤害金虹门弟子,挥袖间略施仙法,让院中众人沉沉睡过去了。
院中红彤彤一片,本是两家之好的喜庆,沉静下来后却有说不出的妖冶诡谲。
“上仙。”身后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近,停在了仙人身旁。白欲栖偏首看他,“你来迟了。”
“不迟。”余世陵道,“时机正好。”
白欲栖:“若此事并不是你我想象中那般,你该如何?”
似是早想到他会有如此疑问,余世陵坦然道:“一人一骑,浪迹天涯。”他豪情笑说,“凡间一十六洲,总有我去不到的地方。此生尚且望不到头,何必安于一隅?何况……”
余世陵止住话音,但笑不语。何况如何?
何况凡间景色看腻后,还有天界之景不曾入眼。
白欲栖看他一眼,倒没多言。他看向院中门窗贴着双喜字的房,轻叹一声,“走罢。”
余世陵颔首,与他一齐向前走去。
不必担心打草惊蛇,以妖物修为,两人踏进院中时就能知晓。但白欲栖有把握让他逃不出去。
燃着红烛的房间静悄悄,白欲栖欲推门而进时余世陵扯住他的衣角。
“何事?”
余世陵细细摩挲滑腻的绸缎,这般好的料子,人间难见。他低声问道:“今夜一别,上仙可会思念我?”
双喜字前,红灯笼下,白欲栖一袭白衣都似染成红色。他这才看清余世陵身着一身玄服,赤红色落在他身上,竟与余灯的喜服有分七八相近。白欲栖只瞥一眼,缓缓说道:“你有十六洲景色陪伴,无需我再挂念。”
男子神色有些许落寞,松开了手。
白欲栖本就不通“情”之一字,如今又修无情道更是寡情。他不多加猜测余世陵心思,止步当前便好。
他伸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一大张喜字下是两根粗壮龙凤烛,正燃的旺盛。旁边放着精致高点和一些寓意好的瓜果。越过珠帘望进里间,桌上放着白瓷酒壶和一对镶金玉酒杯。喜床上,身着玄色为底,赤金为辅的繁重喜服的新娘正襟危坐。
触及她的刹那,白欲栖敛眸,拱手行礼,低声道:“叨扰。”
余世陵冷眼瞧着,不置一词。
白欲栖再起身时,周遭气势为之一变,难得咄咄逼人。
他两指并拢掀起珠帘,愈靠近新娘,气势愈发威严。寻常妖物若在此,早已伏地瑟瑟发抖。但眼前人,只一双涂着豆蔻的玉手紧紧绞在一起。
隔着龙凤呈祥盖头,白欲栖侧身对她,先道:“若你真愿与余灯此生相守,我的话你必要知无不言。”
新娘揉捏在一起的指尖有片刻停顿,白欲栖收在眼底。
他先问:“你家在何处?”
此问她是何地的妖,在何处修炼、化成人形。
她答:“家在金虞洲。”
虽有千百年变迁,白欲栖犹记妖王出身之地便在金虞洲附近。凡间毕竟广袤,人可修仙,亦可成魔,妖物更是喜爱人间。几乎所有三界中的大事,都发生在这片承天接地的洲陆上。
白欲栖心头渐沉,又问:“为何到霄南洲,慈水城?”
余世陵对此似乎颇感兴趣,靠近了些。他上下打量新娘,眼底防备不减,从进门,手掌便没离过佩剑。
新娘答道:“家中无所依,来寻亲戚。”
“亲戚做什么营生?”
她道:“小买卖,打渔为生,只够温饱。”
白欲栖不由看她一眼,她仍是惴惴不安,手却稳稳放下去了。
她寻的亲戚就是妖王,妖王在水边或在水中,这点与他的探查相合。他沉吟片刻,盯着她那双手,总觉不对,又问:“今日怎不见你亲戚?他是你的长辈,余掌门怎会不留他饮酒。”
“亲戚不胜酒力,回去了。”
白欲栖正面对她,“回何处去?”
新娘甚至轻轻抚摸指上丹蔻,“去往金虞洲祭奠我的爹娘。”
白欲栖话音陡厉,“荒唐!你的父母,怎是他去祭拜?”
她却不再答,好似终于完成了艰巨使命。
言外之意妖王已离开霄南洲,回金虞洲去了。白欲栖虽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终有被愚弄的愤火。
见状,余世陵却说:“你是妖,惯会妖言惑众,怎能信你的话?”
“既不信,我便与你说些密话。”她招招手,让余世陵过去。
白欲栖伸手挡下,“不可。”
余世陵轻笑按在他手臂上,轻轻拂开,“无事,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几步上前,居高临下睨她。半晌忽然弯下身来,两指捏着盖头一角,缓缓将它掀了起来。
白欲栖只觉屋中烛火摇晃,眼前闪了一下,再回首已闻浓浓血腥气。
一只形状美好的玉手横在空中,指尖丹蔻精致美丽,衬得她肤若凝脂,吹弹可破。若不看她掌中脏器,皓腕上的淋淋血迹,想必这只手更加动人心弦。
霎那间,覆水出鞘,剑光大盛扬起那层薄薄的红盖头。
盖头下是那日在林中见到的面具,仍不见其真貌。白欲栖心头火起,砍了她的手。余世陵沉沉落地,倒在血泊中,俊脸上犹挂着不可思议。
“为何杀他。”
“上仙,”那妖笑说,“饶我一命罢。我也是奉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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