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沈隐垣面前有两条铺好的路,一条是老老实实凭借人情社会去国家单位里当官,另一条则是他从小学到大的美术。
他见过很多追逐梦想最后却无疾而终的人,也见过很多竭尽全力后泪比回报满,他相信勤能补拙,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挣扎嘶吼又有谁来诉说?
七月的H市,比春多了热切,又比秋少了干涸。
那时的沈隐垣做完mect没多久,护士推着他在医院花园里散步。
“姐姐,可以让我自己在这儿待一会儿吗?”他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后,头向后仰几乎是乞求般看着那位姐姐。这并不是沈隐垣第一次电疗,鉴于自己平时乖顺的表现,护士在询问医生后只向他提了几点注意事项,便转身离开了花园。
他在这种时候向来是很乖巧的,可这次,他想随心所欲一点。
哪怕尝试站立时双腿在颤抖,哪怕连续几天的厌食令他气息奄奄,他想试着躺在院角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下休息,想伸手摘下对面花丛里绽放着的于妍。
可沈隐垣的身体难以支撑这些活动,这一点他在意识涣散的前一秒才发现,最后他选择蜷缩着身体躺在那片温暖的草地上,至少这样能体面点。
醒来的时候沈隐垣先是看到白茫茫的天花板,然后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压在他的被子上,他很恍惚,因为这个人不该出现在H市,他不希望自己的脆弱被任何人窥见。
他似乎被沈隐垣扯被子的动作吵醒了,但始作俑者并没有什么愧疚可言,反而理直气壮地盯着他看。
“李搴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甚至有些责问。
好在对方刚睡醒没发现藏在语气里的责备,只是揉揉眼睛回答,“我奶奶也在这家医院。”
大概是因为起床气,他的话比平时少很多,又可能是因为他本身五官便偏锋利,没表情的时候看着很凶。
李搴寒看着沈隐垣几乎要和脸色一样苍白的嘴唇还有眼下的乌青,突然有很多想问:为什么你会晕倒在草地上?为什么你会做电疗?为什么你是一个人?
这太反常了,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烈的人。
“你奶奶为什么会在这?”沈隐垣语速不快,咬文嚼字般吐出这句话。
李搴寒顿了顿说:“老人家上年纪了,难免有点小毛小病。”
“哦……”
沈隐垣说话总是拖着尾音,分不清是江南那儿都这样呢喃软语,还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的李搴寒毫无觉察,直至回忆时才发现,那些拖拉的尾音链接了每一场雨季,温水煮蛙般将他泅湿在那四方天地。
在学校里,两人可以共用前后桌关系,哪怕不去刻意找话题也总有得聊,可出了校门便只剩同学和朋友两层关系,他们不生疏,也不够熟络。
“他们没有带你走吗?”沈隐垣突然问道。
“你没有监护人在身边,”李搴寒说完像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嘴角勾起笑意,又接着说:“我说我是你的哥哥。”
“什么?”沈隐垣下意识说。他在评估是自己耳朵出问题的概率大,还是李搴寒脑子出问题的概率更大。
“我说,我是你的,哥、哥。”李搴寒重复道,只不过这次他刻意停顿以便强调某两个字。
也对,如果他没这样说的话是怎样留在自己病房里的呢?况且就算他们长得不像,他父亲的作风医院里也几乎众所周知,偶尔有一个良心好的来看望他似乎并不为过,更何况他身边没有监护人。
“幼不幼稚?就这样乘人不备占我便宜?”沈隐垣微微蹙眉,脸颊上滞留着青春时期难褪的婴儿肥。
李搴寒低头轻笑,朝着沈隐垣夹着血氧夹的手伸去,握住后又捏了捏,说:“我得回去陪我奶奶了。”
随后起身想要离开,却又转过身来垂眸看着面无血色的沈隐垣说:“祝你早日康复。”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又是这样哄小孩的动作,沈隐垣想。
后面一连好几天李搴寒都会抽空来看他,要么给他带午饭和下午茶,要么带着他一起去花园里走走。但沈隐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明明只是普通同学罢了,同情心泛滥。
在他出院前一晚,他们躺在病床上。
沈隐垣的病房很大,离地面很高的墙上开着两扇窗,因为楼层高,能看到夜幕里闪烁的星光,被扑朔的窗帘包裹、阻挡、割裂,最后落下丁点儿在沈隐垣的掌心,就像握住了生机。
脆弱又顽强,这是李搴寒想到的第一个词。
人们喜欢用玫瑰比喻爱情,就像将十四世纪席卷地中海沿岸的文艺复兴扩散为浪漫代表般浅薄,他更像是白月影,石莲花太普遍太顽强,千篇一律到无人问津,如果他也这样无人问津的话,是不是就能被牢牢握在手里了?这个想法一出现便被李搴寒掐灭,这不正常。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隐垣整个人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六岁时,他跟着奶奶在菜市场买菜,看见她为了省点钱捂着冰冻的鸡翅,那时候 他想成为一个能让奶奶不再这么狼狈的人。
上初中他离开了有奶奶的乡下,跟着父母搬进了市里的出租屋,那里很狭窄很潮湿,晚上洗澡甚至都不一定是热水,那时候 他想成为一个能带着家人住进大房子的人。
高中时他被追捧着,也被贬低着,加他联系方式的人络绎不绝,背后造谣他脚踏几条船的人也数不胜数,那时候 他只想成为一个小透明。
现在,他看着沈隐垣探出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月光从窗帘中逃脱,占据了沈隐垣的双眼,波光粼粼。
这时候,他想成为唯一一个能看到这片湖的人。
但他没有告诉沈隐垣。
“我嘛,我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你呢?”他说。
沈隐垣皱着眉,似乎在不满这个答案的抽象,又似乎真的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嗯……我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沈隐垣说话总是带着尾音,就这样平平地拖着,像黑笔撇出来的捺。
李搴寒觉得他最后的疑问语气很好笑也很可爱,又笑着问,“自己想成为的人是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似乎让沈隐垣犯了难,他侧过身去,头对着窗户那一面,脸颊微微泛红,呼吸平缓又均匀,很久也没说话。
在李搴寒以为他睡着了准备起身离开的前一秒,又听到了他从被子里传来的闷闷的声音,“自己想成为的人就是每个瞬间里我想成为的人……”
似乎是觉得自己贪心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近消失在那条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蚕丝被里。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李搴寒在心里评价。
“我们都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的。”李搴寒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明天见,我要走了。”
被子里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只听到幼年小动物才会发出的哼声。
“喂,李搴寒,你别总是摸我头。”沈隐垣突然转过身,土拨鼠般从被子里冒了颗头出来。
“为什么?”每次和他在一起,李搴寒总是忍不住想笑。
“因为这样显得我像个小孩一样……”说着他又没有底气了,头慢慢缩得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眨巴眨巴。
“嗯……可是你那样看着很乖,像在跟人讨奖励的小宠物一样。”李搴寒故作沉思,说完又俯身把脸凑到他面前,歪头,“真的不可以嘛?”
到底谁才像小宠物啊……沈隐垣在心底呐喊。
他就这样盯着李搴寒瞪大的双眼,一秒、两秒,最后缴械投降。
他又把头埋回被子里,就像鸵鸟自欺欺人般。
被子里又传来闷闷的声音:
“不可以……”
到底谁才是小宠物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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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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