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
黑色的、汹涌的、奔腾的魔群潮水终于止息，它们受到将领的召唤，开始缓慢地退去。
广阔而荒凉的北境土地上，这一幕显得格外奇诡。
晨曦已经穿透厚实的云层，将充满生机的天光纷纷扬扬地播撒下来，一切都是温暖的浅金色。而不详的黑暗正在缓慢离开，不再吞噬这座苟延残喘的虚弱城池，为它留下了新一天喘息休养的时间。
拒北城那古朴巍峨的城墙上又添了许多痕迹，它就像一只被凶狠贪婪的鬣狗围攻撕咬的年迈巨兽，虽然还能勉强站立，却已经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
不论是城里的人族，还是城外的魔族，都能据此作出简明扼要的判断：
这座古老城池已经疲惫不堪了。
城破，已经是难以阻止的了。
虞襄给自己和焦文思施了个低级的涤尘术，冲刷掉身上脸上那一层叠一层的干涸血迹，总算瞧着体面干净了些。他扶起脱力瘫软的焦文思，跌跌撞撞地回到护城阵法内。
甫一进入，虞襄便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坚硬结实的膝盖骨狠狠砸在青色的硬质石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嘶。”
虞襄轻轻地倒抽一口凉气，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汗水。
这场战斗实在是拖得太久了。
太久了。
俗话说得有理，蚁多咬死象，哪怕自己和文思哥哥在实力上占有绝对优势，也禁不住对面这样一轮接一轮不要命的死耗。
到破晓之际，对面完全是踩着同伴积累成山的尸骨做人桥，前仆后继地自杀式攻击，根本就不怕死。
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一旁摇摇欲坠的焦文思猛地失去手臂上的倚靠，再也没有力气独自站立，同样跌下去，正跌在虞襄宽阔结实的后背上。
他清瘦劲实的上半身密密实实地贴上虞襄健硕的背部，没有余下一丝缝隙。对方背上的衣物已经完全被大股大股的汗水浸透了，湿乎乎粘腻腻的，紧贴在起伏的大块筋肉上，勾勒出漂亮而鲜明的轮廓。
极度透支之后的躯体散发着高热，像是一块刚夹出来的火炭，又或者亟待喷发的岩浆，肆无忌惮地彰显着灼人的存在感。
说实话，虞襄不是个舒适柔软的靠垫。
焦文思本应该立刻爬起来的，他一直在和虞襄弟弟保持合适的距离，今天也不该例外……但他太累了。
嗯……这个汗水味道好像也不难闻，虽然虞襄身上好烫但是我自己现在也很烫……再说，我真的好累的了。
胡思乱想地权衡片刻。
很好，焦文思心安理得地说服了自己。
昏昏沉沉的脑子跟大力搅拌过的浆糊似的，所有的念头都纷乱地混杂在一起，提不出一段清晰的思绪。焦文思想不起太多，只知道自己这具躯体好累，累到每一根手指都疲惫地抬不起来。
因此，不同寻常地，他照旧软趴趴地卧在对方宽阔的脊背上。
“文思哥哥，”虞襄乖乖当靠垫，说话小小声，气音里还残留着难以消散的血腥气和杀上瘾的狠戾气，嘴唇开合间，吐露出的空气仿佛连周围的空气也一并加热了，“你好厉害哦。”
他真心实意地夸赞。
焦文思懒懒地把头埋到虞襄的颈窝里。这里格外热，具象化的水汽挟着虞襄躯干上专属的侵略性气息，一阵阵蒸发出来，劈头盖脸地冲到焦文思脸上，熏得他头晕目眩。
整个眼眶发红发肿，几乎睁不大开。几滴泪花被挤出来，悬在眼角，要掉不掉。
于是焦文思开口，是玩笑的、亲昵的、教训的语气，说话时干燥起皮的嘴唇碰到对方颈窝里薄而敏感的皮肤：
“别贫嘴了，安静休息会儿，等下得赶紧去城里看看情况。”
……！
虞襄僵在原地，因着颈部皮肤传来的奇妙触感，敏感地战栗一下，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些。
然而想到身上的焦文思，想让人家躺得舒服些，便又强行放松身体，低着毛绒绒的大脑袋，乖乖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焦文思突然就吃吃地笑了。
好乖哦。
怎么说什么都听的呀。
这么乖的一只小阿襄，简直和以前那个温柔听话的漂亮妹妹一模一样嘛。
哪怕身下的躯体如此健壮精悍，比自己还要大了好几个号，哪怕他周身还围绕着一股子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和汗水味，明明白白是个尸山血海里厮杀锤炼的大男人，焦文思还是无法抑制地把人家与曾经那个温柔可爱的小仙女儿重合起来。
真的很像呀！
焦文思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虽然自己的未婚妻突然变成了个高高壮壮的大汉，可这个杀伤力巨大的大汉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个温温柔柔的小仙女儿。
这两个形象，不管是从前那个明艳娇俏的阿襄妹妹，还是现在这个贼冷酷贼能打的虞襄弟弟，其实都是一样的嘛。
他止不住地笑起来。
胸腔的一阵阵震动随着紧贴的身体躯干传递过去。
虞襄有些惊喜，正要回头去看呢，可刚偏转几分汗湿的脖颈，就彻底僵在了原地。
一双温凉的手插到了他头顶潮湿的发间。
凉津津的手指毫不嫌弃地插入汗湿潮热的发根，吸取了部分灼人的热量，带来点点凉意，特别舒服。
虞襄得全力克制，才能不像个小狗崽一样用脑袋顶着对方的手撒娇，或者不像个傻子一样跳起来到处狂奔撒欢。
他嗓子眼儿都绷到了最紧，本想随便说点什么，可拼尽全力勉强挤出来的，也只是几个不成调的呜咽音节。
焦文思没有注意。
这样一场耗费巨大心力的持久战后，他的肉.体和精神都陷入了绝对的疲惫虚脱，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和反应能力都下降了不少。
虞襄又是他认定的安全对象，他从不会提起防备，这时候心里还在想着城里的百姓呢。
因此，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下人激动到快要爆炸的模样，自顾自地揉弄了几把手中湿漉漉的发尾，轻轻摩擦热腾腾的头皮：
“干得漂亮，虞襄。”
这句话是贴着人家的耳朵说的，嗓音因为疲惫而压低，轻轻闷闷，如同亲密旖旎的闺房耳语。
虞襄的脑子彻底烧坏了。
他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只觉得全身上下似乎都在放烟花，心跳快到不可思议，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炸开了。
可是炸开应该也很好吧。
如果能死在这样幸福的一刻，似乎也很棒诶。
他甜蜜而扭曲地想。
沉浸在这样心思里，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焦文思起身叫他。
焦文思重复一遍：“阿襄？还没休息好吗？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嗯，是吗？别不说话呀，让我看看！”
语气很快带上了几分焦急。
“咳咳，”赶在焦文思伸手扒拉自己湿沉沉的外袍之前，虞襄及时回过神，“我没事的，先入城去看看吧，文思哥哥。”
他是真没事。焦文思还因为修为不足而亏损太过，他可已经是化神期的修士，顶多只是极其疲惫罢了。
焦文思上下仔细打量，确认虞襄没有硬撑着，便急匆匆地回城去。
西面这一晚并未被攻破，其余几面可就不一定了。
从子时战斗到卯时一刻，换算到现代，那就是整整七个多小时的高强度战斗，还不能有丝毫松懈，否则便会被潮水一般涌上来的魔族淹没。
修士守不住城，太正常了。
六出在战前便已经告知，结束战斗后，所有人都会前往将军府，包括伤者。
两人全速赶路，片刻之间便见着了将军府那巍峨古朴的房顶雕刻。
焦文思心急又担忧，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地。
硕大的演武场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大批居民，神色漠然疲惫，几个守城修士则围坐在另一边，大多正在打坐调息、恢复体力。
十来具尸体摆在右面空地上。老林摸着愈发红糟糟的酒鼻子，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湿润，右手还握着那晶莹剔透的酒葫芦，一个一个上前查看，伸手试探鼻息。
焦文思在里面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腼腆的、高大的青年。
他闭了闭眼睛。实在无话可说。
虞襄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一腔热血也飞快冷却下来。
这绝不是个表明心意的好时机。自个儿虽然因为接受前世记忆而冷酷漠然了许多，但焦文思可是个软心肠的傻孩子。
六出身上的银铠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面孔满是脏污，瞧不出原本清丽英气的相貌，只一双眼睛还是黑亮亮的。
她站在高台上，清点完人数，便强压着疲惫开口：
“各位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再撑几日，援军一到，咱们就对外反攻、里应外合！”
台下人一片安静。
他们实在是太疲惫了、疲惫到连应有的感情都被压抑克制，整个人麻木冷酷，不可能给出激情昂扬的回应。
六出叹了口气，自己也明白，因此不再多说，只示意众人自行离去。
焦文思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
周小毛正蜷缩在角落里，眼睛红通通的，呆滞地瞧着半空中的一点，肿胀的眼皮子一眨不眨，简直像被摄取了灵魂的木偶娃娃。
第一万次叹息后，焦文思带上亦步亦趋的虞襄，上前抱起那个麻木疲惫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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