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沉默地行走在风雪中。
焦文思与虞襄均是成年男子,又是修真者,脚程很快,不出一刻钟便回到了周小毛的家。
两人也不知道周小毛平时住哪儿,只好先将这个呆呆愣愣的小孩带回了自己房间,把他在炕上安顿好了。
虞襄这时候就贤惠又识大体起来了,也不吵吵嚷嚷着吃干醋。他安安静静地跟在焦文思身后,反身合上了门,阻隔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便去升起炭火,控制着掌心里的火焰加热。
整个屋子很快变得暖烘烘的,漂浮的、扭曲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仿佛要陷入一场温暖黑暗的迷梦中。
周小毛突然揪住焦文思的衣袖。
“怎么了?别害怕,我和阿襄都在这里。”
“我……”周小毛张合了几次嘴巴。
瘦小伶仃的孩子蜷缩在宽大的炕上,双手用力抱住并拢的膝盖,下半张脸埋在细细的手臂里,只露出一双黑亮亮的、湿润润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另外两人。
屋子里只有噼噼啪啪的烧炭声,听起来安宁而温暖。
昨夜的惨战仿佛只是一场噩梦,除了身体和精神上的极端疲惫,似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焦文思认真地看着这孩子。
虞襄没有走过来。他半蹲在炭炉边,安静地侍弄那玩意儿。
周小毛不是个扭扭捏捏的孩子。他机灵、大胆、无法无天。因此没多久,他突然开口:
“少堡主,我们真的能赢的,对吧?”
无尽的迷茫和怀疑充塞了这孩子幼小的胸膛。他还小,并未彻底成长为一个毫无畏惧、狠戾悍勇的北境男儿,因此在多日的高压下、在不断失去父母亲友的悲痛下,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说出口了,他又仿佛害羞难堪极了似的,闭了闭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不去看焦文思。
焦文思撑住膝盖,半蹲下来。
“当然。我保证。”
想了想,他又补充:“你也说啦,我是少堡主,对不对?只要多撑几日,我母亲一定会带人来救援的。南边的修士也不会放弃我们的。”
周小毛狐疑地看过去,对上了一双平和的、坚定的黑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着一往无前的力量与信念。是一双领袖者的眼睛。
这种力量莫名地感染了他。
“好……”
周小毛喃喃自语,嗓音压得低低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了,小毛?”焦文思关切地坐到周小毛身边,可想到北境的孩子大都不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便放弃了揉揉对方的头毛,只认真地看着他。
周小毛把脸埋进胳膊里。
“朱大哥死了。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他可厉害了,是我们这些剩下的人里最厉害的了,原来肯定不会死的,但是有一个魔族盯上了我,所以……”
周小毛鼻音很重地吸了一口气。
焦文思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轻轻拍了拍这孩子细瘦的、拱缩的小肩膀。
周小毛故作轻松:“没事的,少堡主,你不用安慰我。北境的子民若是为了保护家园和同伴而死,都能回到旧神的神殿里。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焦文思抿了抿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作为一个现代人,从小生长在红旗下春风里,二十几年来都深受唯物主义无神论的影响,焦文思自然是不会相信北境居民这种独特的信仰体系的。
但不论如何,既然这位旧神能带给此地居民心灵上的慰藉,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有的时候,人需要一个精神寄托。
周小毛似乎终于得到了一个认真的倾听者,一股脑地说起来:
“其实我娘也是为我而死的。
从小我家旁边的邻居就说,我娘是个特别泼辣的女人。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傻大姐,脾气上头了什么都不管的。
后来嫁给南地的商人,那个人骗了她,在南边早就有了妻儿,我娘也是直接拿起菜刀,追砍了那个负心汉十几条街,把那人逼得再也不敢进入北境。
她老是打我,下手特别重,还老喜欢打屁股。
邻居大娘说点闲话,她就敢直接上门去骂人家,砸门,逼人家道歉。
顾客拖欠几日银钱,她敢带着我上门讨要,就站在人家门口大骂。对了,她可以骂一天都不重样呢。
所以他们都说我娘是个泼妇。”
周小毛哽咽了一下,嗓子眼里挤出最后一句话:
“可是,直到我娘为了救我而死前,我都一直以为,泼妇就是英雄的意思。”
他呜咽起来。
像是只细弱的雏鸟,还未褪干净嘴黄,还未长出厚实的翎羽,甚至干瘪的肉翅膀都没力气张开呢,就失去了喂养它长大的母亲。
于是只能独自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巢穴里,孤独地、冷清地、恐慌地瑟瑟发抖。
焦文思心里同样难受。
他轻轻拢住周小毛,手在孩子瘦骨嶙峋的背部轻轻拍打。
可周小毛很快就挣脱了怀抱。
他站起来,很不好意思似的,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抹了一把红肿的眼眶,说话时也压住了那股哽咽悲伤。
“没事的,少堡主。我怎么和您说这些呀,真是的!我知道他们都会回到旧神那儿去。我不难过的。麻烦您了!您快好好休息吧!”
一股脑说完,他闷头冲了出去。
焦文思没有阻拦。
他仍旧坐在温暖的炕上,却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虞襄走过来,轻轻摁压他的太阳穴。
“谢谢。”焦文思喃喃。
“没关系的,文思哥哥。”
两人沉默。
良久。
“我们去找六出姐问问吧。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援军还没到,拒北城就要撑不住了。”
城里的百姓不过几百人了,修士也才几十人,城外魔族高强度的进攻频率会把拒北城彻底拖死的。
虞襄停手:“嗯。正好看看徐副城主醒了不曾。”
两人一拍即合,顾不上休息,便匆匆出发。
六出人还在将军府,已经脱下了银铠,换上一身月白色劲装。
见到了来访的两人,她有些惊讶。
听完来意,六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徐先生还未睁眼,但我瞧着,过个三五日便该醒了。”她先是告诉了虞襄徐浩然的近况。
“至于援军,”六出转向焦文思,神色端肃严峻,“在魔族还未彻底围城之时,我们曾成功向北静安堡发出信息,而后也向天山人道盟上报了情况。按理来说,他们早该派人前来增援了。
”
焦文思皱紧眉头:“我母亲那边被人道盟拖住了,也不清楚城中情况,只是知道魔族围堵、袁城主想要投降,因而内乱严重。
她应当是觉得拒北城防御力强悍,只要民众一心,魔族便再难以攻破,因此只是先派我和阿襄来查看情况,顺便压住那袁城主。”
这是合理的。
毕竟,拒北城可是北境的第一道关口,千年来就以强悍的防御力闻名,焦静水上任后也十分重视城中守备力量,怎么想都不会被魔族轻易攻破。
六出叹了口气:“堡主想的本该没错。只是城中内乱之际,不知是谁,开门放了一大批精锐魔族进来。我们忙着打压城主那一脉,竟也没有及时注意,放任那些魔族在城中大开杀戒。不仅如此,他们还极有针对性地破坏了大部分守卫性法器。”
什么!?
焦文思与虞襄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嘶,又是内鬼?
这……
焦文思也无奈了。
这还怎么打?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取了他。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完完全全地罩住了他们,没有留下一丝喘息挣扎的空间。
魔族显然潜伏谋划已久,每一步都精心计算,布置好了人族内部的奸细。人族这边的每一步,他们都了如指掌,并能迅速作出针对性的策略回击。
“……那袁城主?”
六出心领神会:“噢,他倒不是魔族那边的,只是个软蛋罢了。那次惨案后,我们就立刻审查了城中每一个人,均没有魔印或魔气。”
虞襄站在焦文思身边,沉吟片刻:“可是送往天山的那封信不一样,它应当是解释清楚拒北城如今状况的。这样都久久没有动静,要么信件被魔族半途截下,要么就是,收信人就是魔族这一边的。”
六出面色沉凝地点点头,赞同了虞襄的说法。
“我之前也和徐先生商量过,”六出盯着焦文思,“唯一的办法,便是派人再去求援。不论南边的人愿不愿意增援,焦堡主是定会出手的。”
焦文思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商量过,却没有去做,最大的阻碍便是人手不足。
城中守备力量本就薄弱,失去任何一个强大的修士,都可能在子时攻城中被轻易击破。
然而要突破魔族的封锁线出去,必须是实力强悍的修士。
原本满足这条件的,城中恐怕就只有徐浩然与六出。这两人又万万不可离开拒北城,因此两难之下,只能将这个唯一的计划搁置下来。
而现在焦文思与虞襄来了,局势便再次发生变化。
尤其是焦文思昨晚展现出的可怕杀伤力,那惊天一刀,也让六出暗暗心惊,只觉得隐隐触碰到了大道边缘。
“我明白了,”焦文思冲她点点头,
“等徐城主恢复一些了,我与阿襄便一同出去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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