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迹象，反而更密了些，敲打着玻璃，发出接连不断的细碎声响，像是催促，又像是无言的嘲弄。
那杯冷掉的美式咖啡，肖戈最终也只喝了那么一口。他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频率有些快，透露出主人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你……”许樱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问出来，尽管声音轻得像羽毛，“是不是有什么事？”
肖戈叩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他抬眼看向她，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又凝聚起来，恢复了那种淡淡的、似乎什么都无法入心的模样。“能有什么事？”他反问，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耐烦，“刚才不是说了，项目忙。”
又是项目忙。这个借口简直万能，却也无比伤人。
许樱的心像是被那细微的不耐烦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同样冷透了的拿铁，拉花已经糊成了一团，难看得很，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那种拼命想要靠近，却总是被无形屏障弹开的累。那种满怀热情，却一次次被冷水浇熄的累。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再也找不到别的话说。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几乎凝成实体，压在两人之间。咖啡厅里的钢琴曲换了一首，调子依旧舒缓，却无法融入他们这片低气压的区域。
许樱甚至能听到旁边座位上一对情侣的低笑声，甜蜜而刺耳。
她想起刚和肖戈在一起的时候。那时他虽然也谈不上多么热情主动，但至少会认真听她说话，会在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时候，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她会因为他偶尔主动发来的一个“在干嘛”而开心半天，会因为他答应一起看电影而提前好几个小时开始挑衣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就是最近这大半年。他回消息的速度越来越慢，从秒回变成轮回，最后甚至需要她提醒好几次。约会时也常常心不在焉，有时候她说了很长一段话，他却好像完全没听进去。她一开始以为是他工作压力太大，体谅他，关心他，变着法儿地想让他开心。
直到她看见那张照片。
苏楠优。
那个名字像魔咒，一旦在心里生根，就疯狂地滋生蔓延，缠绕得她几乎窒息。她偷偷搜索过这个名字，在肖戈几乎荒芜的社交网络上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是很久以前的动态了，夹杂在一堆系统自动生成的生日祝福里，有一条他自己发的、没有配图的状态，只有一个简单的英文单词：“Miss.”
时间显示，是五年前的夏天。
而他们在一起的这两年，他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提及她，更别说发任何与她相关的状态。这种对比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她的心。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问他。可是她怕。怕听到那个她无法承受的答案，怕自己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拥有他的世界顷刻崩塌。她就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假装一切如常，假装他只是太累了，假装那张照片只是过去式。
可是，自欺欺人又能撑多久呢？
“走吧。”肖戈忽然站起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拿起伞，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急促，“雨好像小了点，我送你回去。”
许樱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点，唇色也有些淡，额角甚至渗出一点细微的冷汗。南城的梅雨季虽然潮湿，但咖啡馆里开着空调，并不热。
“你不舒服吗？”许樱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带着一丝担忧。
肖戈避开她的目光，侧身示意她出去：“没有。走吧。”
他的拒绝如此明显，许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默默地站起身，跟在他身后。
推开玻璃门，潮湿闷热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与室内的凉爽形成鲜明对比。肖戈撑开那把黑色的伞，足够大，将两人都笼罩其中。但伞下的空间，却仿佛隔着无形的距离。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水帘。街上行人匆匆，车轮碾过积水路面，发出哗哗的声响。
两人并肩走着，却一路无话。
许樱偷偷侧头看他。他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目光直视前方，似乎全神贯注地在看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他的右手握着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忽然注意到，他握伞的手，似乎在极轻微地颤抖。
是因为冷吗？还是……
一个荒唐的念头闯入脑海：他是在紧张？还是在抗拒和她的靠近？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一辆电动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驶过，溅起一片水花。肖戈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将许樱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把，同时伞面倾斜，挡住了飞溅的污水。
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许樱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清冽又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混杂着雨水的湿意。她的心跳骤然失序。
有多久了？他没有这样主动地、保护性地拥抱过她？
哪怕只是一个瞬间。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和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却似乎……过快了些？
她愣愣地抬头看他。
肖戈却已经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出于本能，甚至带着一点避嫌的意味。他重新调整好伞，视线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淡无波：“看着点路。”
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带着温度的拥抱，只是她的幻觉。
所有因为那个拥抱而升起的一点点希冀和暖意，瞬间被这句话浇灭。许樱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被溅上的泥点，眼圈忍不住有些发酸。
看，他总是这样。偶尔给她一点甜头，让她以为希望还在，随即又用更冷的冰将她封存。
她甚至开始怀疑，他刚才拉她那一下，到底是为了保护她，还是只是单纯讨厌被泥水溅到？
猜忌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勒得她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路，两人更加沉默。
一直走到许樱租住的公寓楼下。
“我到了。”许樱停下脚步，声音低哑。
肖戈也停下，伞依旧举着，为她挡着雨。“嗯。”他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的意思。
就这样吗？一次原本期待的约会，就在冰冷的咖啡和无尽的沉默中结束了？
许樱心里涌上强烈的不甘和委屈。她抬起头，鼓起最后的勇气看向他：“肖戈，我们……”
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还想着别人？
无数的话在舌尖翻滚，却在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刻，全部卡住。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是深褐色的，平时总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此刻，在昏暗的天光和雨伞的阴影下，那双眼睛里似乎盛满了她看不懂的东西，复杂得让她心惊。有疲惫，有挣扎，甚至有一丝……痛苦？
那丝痛苦的神色击中了许樱。
他看起来……真的很难过。不是因为她的追问，而是别的，更深层的原因。
是因为工作吗？还是……别的她不知道的事？
那一刻，许樱的心软了一下。所有质问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在他可能正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时候，还在胡思乱想，还在苛求他的关注和热情。
“我们……”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下来，“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你……别太累了。”
肖戈看着她，眼底那复杂的情绪翻滚得更加厉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撇开了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再看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致的压抑，“最近……可能会更忙。没事……别总给我发信息。”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然在许樱的脑海里炸开。
“没事别总给我发信息。”
原来，她的关心，她的分享，她努力想要维系联系的行为，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种打扰。
雨水好像瞬间变得冰冷，穿透了伞面，直接浇在了她的心上，冷得她四肢百骸都开始发颤。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肖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他握紧伞柄，手指的骨节更加分明。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补救，但最终，也只是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上去吧。”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许樱一辈子都忘不掉。然后，他将伞塞进她手里，转身步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很快，他那清瘦的背影就被雨水模糊，消失在了街角。
许樱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还残留着他体温的雨伞，像是被遗弃在风雨中的孤鸟。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和发梢，她却毫无知觉。
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
“没事别总给我发信息。”
原来，她拼尽全力追上的光，不仅从未真正温暖过她，甚至已经开始厌恶她的靠近了。
豆大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滚落脸颊。
梅雨季的惊雷，原来不在天际，而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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