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皇宮仍舊燈火通明。非洲大乾國的宮殿不像傳統印象中的金碧輝煌，它更像一座鋼筋建築與石灰牆混合出的沉重堡壘，冷冽、實務、毫無多餘裝飾。走廊上的石板反射著昏黃燈火，像靜止的河流，一路延伸到皇帝辦公室。
順子推開門時，門軸的輕響在夜裡格外清晰。她本以為諸葛梁已經休息，畢竟這幾天他處理國內外的貴族事務，幾乎沒有睡到四小時以上。然而此刻，他仍坐在電腦前，螢幕的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專注到沉靜的氣息。
她走近幾步，看清螢幕上的六個單字時，眉頭微揚。
虎、羊、草、蟲、微生物、肥料。
這六個字並排在白底黑字的畫面中，像某種隱晦的密碼。
順子問：「這是新的教材嗎？」
諸葛梁沒有抬頭，手指仍在鍵盤上敲著，語氣卻輕鬆得彷彿講的是天氣：「算是吧。不過，我不是給學校用的。我打算在行政院裡先講講。」
順子立刻聯想到農業，忍不住問：「農業改革？」
諸葛梁終於停下，側過身來看她，那雙深色的眼睛帶著某種複雜的光。「不是，是社會關係。」
順子盯著螢幕，再看向他，仍一頭霧水。「可是……這六個字沒有一個是人類啊。」
諸葛梁笑了，手指滑過螢幕像是在點一幅圖。「虎吃羊，羊吃草。虎和羊死後，被蟲吃，蟲死之後被微生物吸收，最後變成肥料，給草長得更好。」
順子仍看不出端倪。
他便補充：「我打算用這一套模型，比喻社會階層。」
順子微微睜大眼，仍不理解：「比喻階層？」
諸葛梁站起身，走近她，指向螢幕上最上頭的那個字。
「虎象徵統治者，包括皇室、行政院……所有握著最高權力的人。」
順子喉頭動了一下，不自覺挺起身子。
「羊象徵的是貴族、菁英家庭、地方政府。牠們依附虎，但也吃草。」
他往下畫了一條線，指向第三個字。
「草，就是民眾。」
順子眉心蹙起，彷彿終於聽懂了點什麼。
「這樣就形成一層層的剝削關係。」諸葛梁語氣平靜，「但現代社會不一樣。如果只是單純意義上的剝削，民眾一定會造反。不管是哪國都一樣。」
順子點頭。這她懂。她從平民出身，對這種民怨特別敏感。
諸葛梁繼續說：「蟲吃虎和羊。微生物吃蟲。最後牠們全部化作肥料，再讓草吸收。」
順子慢慢明白了，他要講的不是自然循環，而是「社會循環」。
「所以……你是要用這個模型，重新定義剝削？」順子問。
諸葛梁的嘴角微微向上。「沒錯。我想把『剝削』變成中性詞，而不是負面詞。這樣當未來外國勢力介入，動不動用『剝削人民』這種口號煽動時，效果就會被削弱。」
順子忍不住笑了，笑得有些詫異：「你怎麼想到把『剝削』變成中性詞的？」
諸葛梁心裡浮出真正的答案——若不是妳每天都要我侍寢，玩妳那些五花八門的小遊戲……我哪會在想到這些？
但他當然不可能說出來。他溫和地回答：「因為我們將來會有網際網路，一旦全面打開，外界思想就會進來。我們的體制本質是『貴族企業化治國』，雖然行政院長是民選，立法院是民選，也有公民投票，但那些是制衡工具，是用來防止貴族過度膨脹的。外國不會理解。他們那種體制對有錢人徵稅、對元首道德要求極端。只要看到『貴族』兩字，就會覺得不平等。」
順子聽著，靠在椅背上，語氣帶著些許感慨。「我們國家又小，又要控制總人口數。外國要是開始宣傳我們是獨裁貴族國，民眾就算不出國，也會動搖。」
諸葛梁點頭。「所以只能從語言下手。重新定義詞彙。這是最有效，又最安全的做法。」
順子忍不住調侃：「那本《十九並八十四》，都快被你當成政治教科書了。作者要知道的話，可能會被嚇死吧。他不會想到自己寫的反向極樂人間著作，會影響一個想把國家變好的人。」
諸葛梁苦笑：「這是不得不做的『壞事』。為了讓國家穩定，有些壞事是必須做的。重新修改『剝削』的定義，讓民眾覺得『被剝削沒關係』；壞的是『過度剝削』。其實《勇敢的新式人間》也是同樣概念。人被分成甲、乙、丙、丁、戊五個等級，但丁和戊階層的慾望能得到滿足，他們就不會反抗。」
順子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兩手抱胸，若有所思。
「所以你現在是要在行政院裡，把這個『虎羊草蟲微生物』的模型講給那些部長聽？」
「嗯。」諸葛梁回答，「我要讓他們理解，未來不只是管制，更是語言。語言決定人民理解世界的方式。一旦定義被我們掌握，外國的影響就會被稀釋。」
順子望著螢幕，再望著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笑了。她其實很清楚。如果沒有諸葛梁，她不可能坐上皇位。如果她沒有皇位，他也不可能在這裡指揮整個國家的方向。他們之間不是浪漫，而是綁定。但在這個國家，這樣的綁定比浪漫更長久。
順子指著螢幕：「你這些想法，要怎麼跟行政院講？他們大部分學的是管理、財政，不一定能接受這種抽象概念。」
諸葛梁坐回位子，重新敲打鍵盤，冰冷的光在他側臉上跳動。
「他們會接受的。」他語氣堅定，「因為這是我講的。」
順子愣住。這句話沒有傲慢，沒有狂妄，卻帶著一種不可撼動的實在。她突然明白——這個男人，從來不是在輔佐她。他是在和她一起治國。
甚至……是他在打造未來的大乾國。她默默地看著他，心中有種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諸葛梁敲到一半，突然補了一句：「不過，我得提醒陛下。」
「提醒我什麼？」順子收回心思。
諸葛梁說道：「當我把這套說法講出去，所有官員都會開始用這套比喻。以後我們談民生、談財政、談貴族權限，都會圍繞著它。」
順子點頭。
諸葛梁看著她，語氣緩緩沉了下去。「那時候，大乾國就會改變得徹底了。連陛下都可能覺得陌生。」
順子微微睜大眼。
「改變，是一定要付出的代價。」諸葛梁說。
順子沉默了幾秒，最後低聲回答：「沒關係。只要國家穩定，民眾的合理慾望能夠得到滿足……不管變成什麼樣，都好。」
諸葛梁的手停在鍵盤上，沒有動。
兩人之間的空氣靜止了一瞬。
然後，他重新開始敲鍵盤。
敲得更快、更安靜、更堅定。
兩天後的清晨，主宮殿上方仍籠罩著一層未散的薄霧，像是夜色尚未完全離去的殘影。宮殿外牆的淡灰石塊在朝陽下顯得冷峻，巨大的拱形門口有兩名儀仗衛兵站立不動，背挺得像刀鋒。
憲法與司法修訂委員會的會議廳在主宮殿的中央塔樓內。這裡的空間比普通宮殿房間更高，天花板上懸著象徵司法與皇統的十字型金屬燈架，但已經多年不亮，只靠牆面兩側的白光燈照亮會場。長桌呈半弧形排開，中央則是象徵最高權力的正位。
順子步入會議廳時，全場所有人都起身行禮。
她的腳步輕而穩，一身休閒裝在地板上拖成一條細影。她走向正位，而那張象徵「大乾國最高君主」的皇帝座位「塔卡米庫拉」已經被一層防塵布仔細覆蓋。布料柔軟，卻帶著一種清楚的隔閡——象徵職權仍在，但其威權如今是由她執行。
諸葛梁坐在她的左側。他後方則是一樣被防塵布包住的皇后座位「米喬伍達伊」，同樣代表著那份象徵性的制度位置正被搁置、冷處理，只等時機再度啟用。
眾人剛坐定，諸葛梁便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忽略的力量。
「今天的議程主要是三個小法律。一是《皇室法》的一處條文修改，另外兩個部分是關於《皇室事務局法》與《皇室事務局組織規則》的討論。」
他的語氣平穩，不急不緩。「但在正式進入法律之前，我先講兩件事。」
官員們稍微直起腰，空氣裡出現一絲緊繃。
諸葛梁瞥了一眼資料：「第一件事是刑法未來的方向。原則非常簡單：本國保留死刑，但只要未發生命案，法院一律不得判死刑。」
這句話一落下，大部分委員的表情都變得微妙。有人贊同，有人遲疑，也有人露出一種難以判斷的保留。
諸葛梁卻繼續，語氣絲毫沒有停頓：「你們當中，有些人主張像部分歐洲國家一樣全面廢除死刑。但我不認同。第一，不少國家廢除死刑後，惡性暴力案件反而增加。第二……請你們設想。」
他微微前傾，語氣沉了一度。「如果你們的孩子被虐殺，你們希望兇手繼續活著嗎？」
全場一片死靜。
他接著道：「如果你本人被虐殺……假如靈魂真的存在，你希望看到傷害你的人仍然在活著、呼吸、吃飯、睡覺嗎？」
空氣像被緊緊抓住。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他語氣平平，卻帶著令人難以反駁的直率，「但至少，我不希望一個虐殺我孩子的人還能活著。雖然——我沒有孩子。」
他說完這句，全場沉默得近乎凝固。沒有人敢接話。也沒有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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