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五章:上神龙潆(08)

忽闻细小声响,扁球状的白豆蔻自空中坠落,砸在夜露弥漫的碧草间,每隔一会儿落下一颗,消失在青丛之中,好似暗中流转的情意,故意不叫人捕捉到。

龙潆呆坐了许久,晚霞怠倦,夤夜已至,她枕在手臂上,短暂地打了个盹儿。兰阙不知何时出来,为她盖上一件外袍,龙潆睁眼,见他仍穿着那身单薄里衣,脸色愈显苍白。

她的心痛早已泛滥成灾,千言万语化作狠生生的一句:“痛不痛?”

他想都没想,答道:“不痛。”

最痛的时候、最思念她的时候,俱已过去了,那时他日日饮思霜露止痛,醉过去才算解脱,一觉醒来,又是日复日、年复年……都过去了。

龙潆哽咽,命令他道:“你变回鹤身,让我瞧瞧。”

兰阙道:“鹤羽自会再生,我早已无碍。”

龙潆木着脸看他,无声施压,兰阙听从,闪身化鹤,乖巧立在她身旁。

龙潆站起身来,伸手抚上他的鹤羽,确实如他所说,看起来丝毫无碍,澄净的羽毛顺势排列,周身萦绕着飘渺仙气,全然看不出破绽。

可她还是发现,鹤颈下方明显缺了一根主羽,唯有仔细端详才能发觉。她想到刚回天界那日,她在上清宫中睡了许久,梦中听到蛟凤和鸣,还听到更远些许的鹤唳,想必那时他还不知她已经回来,仍在撞击羽毛,故而这一处的缺陷尚未来得及恢复完好。

她伸手覆在那一处,哼了一声:“你看,还说无碍,这里不就少了片羽毛?”

白鹤曲颈,看清后骤然化回仙躯,龙潆的手尚还覆在他的胸前没有移开,看到近在眼前的兰阙,龙潆双颊一热,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留下了。

兰阙鲜少如此忘情,不顾廉耻之心强行握住她的手,龙潆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陈情之言,可他沉默半晌,张口却是问她:“千般万般,不过你所受之苦一二。阿潆,你岂知我心疼你多少呢?”

熏风袭来,化作丁香芳雨笼罩在二人身畔,不湿衣衫,唯撩人心痒。

太初回到弥卢山,连饮两坛忘忧酿,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他还真是愈发将自己逼上绝路。朱厌和蛮蛮看在眼中,不敢阻拦。

他最近日日与酒为伴,法力不过恢复三成,始终不曾碰过竹鸣刀,故而身上竹香轻减不少。想到龙潆追到巨石之上,以气息判断是否是他,太初不禁冷笑,摔了酒坛折返房中,从刀架上取下竹鸣。

许久不曾提刀的缘故,如今甫一接触,直观地感觉到所谓的共水竹香,阿僧祇劫九百多年,日日与刀为伴,他早已经忘记竹香何味了。

太初摊手,变出一根银针,学着清璧的方法将针插进刀锷的空隙,催动暗门,刀锷应声打开,竹片落地。

所谓万物有灵,并不仅指众生灵长,俗物亦有。他用微弱的法力窥探竹片的记忆,画面纷纷袭进脑海,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看到为沈无恨铸刀的龙潆,看到与沈无恨月下舞剑的龙潆,看到沈无恨所描丹青上的龙潆,前程过往,过往前尘,一股脑地如同针刺般将他千刀万剐。太初摊掌变出一抹玄火,顷刻间将竹片灼烧至灰飞烟灭,他再将刀锷装了回去,像是这样就能抹除龙潆与沈无恨的记忆,就当沈无恨没存在过一样。

他在心中怪她多情,一个他与沈无恨还不够,又多了一白衣仙君,两人相视而笑的画面定格在他的心中,迟迟散不去。他忽然期待起来与龙潆的真正会面,可在这之前,他必须将法力完全恢复,至少也要恢复到**成,否则他没有底气站在她面前,这瞬间他承认,他对上神龙潆有畏惧之心。

然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桩想要做的事情。

当晚,万泉山庄那副供奉许久的龙娘画像不翼而飞,窃贼丝毫未留下破绽,无迹可寻。

朱厌守在紫络阁外,见比翼鸟飞回,连忙跑离廊缘,问变回人身的蛮蛮:“可看到少主到人间去做什么了?”

蛮蛮卖起关子来:“你不是不让我跟踪少主?我自己跟了过去,你又来问我。”

朱厌心急:“你快说,少主这几天行踪诡谲不定,我当然担忧他。”

蛮蛮皱起眉头:“说来也怪,少主气势汹汹离了弥卢山,我当他去做什么,他居然去做做贼。”

朱厌满脸迷惑:“做贼?”

蛮蛮点头:“他偷了人家万泉山庄祭奠千年的祖宗遗相,此等行径,着实有些不道德,不道德啊。”

朱厌迷惑愈深:“少主何时添了此等兴趣爱好……”

房中骤然飞一只酒坛,擦着二人中间飞过,碎裂一地,二人连忙捂嘴,转头各忙各的。

太初坐在榻上,龙娘画像悬在他的面前,画上之人一身银白衣袍,腰悬龙吟剑,另佩戴一枚玉玦,杏眸桃脸,巧笑倩兮,可见她当时有多爱作画之人,作画之时二人流转的眼波之间又蕴藏着多少情深……

龙吟剑,当年大战前夕,他偶然得到竹鸣刀,虽觉是一把好刀,可并未动钻研刀法之心。直到迦维罗沙窟中,他亲眼看到龙吟剑的威力,浮璧剑法出神入化,若不是浮帝出现,他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制服住她。

战后,他朝思暮想她那几招浮璧剑法,夜不能寐,这才重拾竹鸣刀。半月便练至得心应手,却无法突破瓶颈。他日日枕刀入睡,想要练就可与浮璧剑法匹敌的刀法,误入阿僧祇劫。

一切都因她而始。

是她将他引到那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出神片刻,再回过神来,他瞥见角落里沈无恨的名章,颇觉刺眼,开口唤道:“朱厌。”

朱厌在门外应答:“少主有何吩咐?”

太初道:“拿我的名章来。”

朱厌显然被难倒,小心说道:“少主,您素来不喜诗词字画,何来的名章?”

太初一愣,幸好隔着扇门,朱厌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冷声道:“没有你不会现在去刻?还要我教你如何做?”

朱厌连连答应,叨扰了位已经入睡的仙君,一个时辰后捧着热乎的字章回到紫络阁。

朱厌立在桌旁,只见太初即刻蘸上印泥,盖在了那副画原本名章之上,不禁眉头一皱,他知道自家这位少主做事一向不留余地,自小霸道惯了,可这般不讲道理的行径还是有些刷新他心中的下限。

太初盖下自己的名章后,发现仍旧遮不住沈无恨的名字,他输在名字笔画太少了些,发泄愤怒般接连又盖了几下,将画卷糟蹋得不成样子。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深深无力的崩溃之感,终于直面内心深处的妒忌,一个是已死之人,一个不过与她相视一笑,他就已经被妒忌吞没了。

更不必说他疏解妒忌的方式是如此的幼稚可笑。

他终于丢了手中的名章,喟然靠在椅背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厌摸不准他的脾气,半低着头不敢做声,房中沉默许久,太初忽又将画轴卷起,丢进绢缸里,又拿起一壶忘忧酿,问朱厌:“你可是觉得我疯了?反复无常,做些让人看不懂的事情,别说你不懂,我自己也不懂。”

“朱厌不敢,朱厌只知少主心中烦闷,定不好过。”

“烦闷?只是烦闷么。”

朱厌将头垂得愈低,太初仍觉心火燎原迟迟不灭,碰壁般乱想法子,幽幽说道:“长夜漫漫,这紫络阁太过冷清了些,是该寻些热闹了。”

“朱厌明白。”

紫络阁夜半笙歌,阿修罗女子容貌艳丽,轻纱曼舞,争妍斗艳,太初并未多看面前腰肢细软的美人,仍旧闷头喝酒。蛮蛮躲在门外偷看,不禁面色凝重同朱厌说:“少主这般胡闹,法力何时才能全然恢复?”

朱厌无奈叹气:“少主心烦而已,待过了这段时日便好了。”

蛮蛮想起坐在共水石壁上的凡人清璧,想起迦维罗沙窟中大杀四方的上神龙潆,她知道太初的心结正在于此。

朱厌见蛮蛮不知在思忖什么,转身要走,连忙拽住她:“你做什么去?”

蛮蛮道:“我要帮少主,我已想到办法,待我将那罪魁祸首提来,不论是和是离,必要她给少主个痛快,好叫少主快些振作起来。帝尊日日在西山亲自操练兵将,修罗族大业还需要他!”

话毕,蛮蛮起身飞走,消失于夜幕之中。朱厌原身为走兽,留不住比翼鸟蛮蛮,他表面愚笨老实,实则看得清清楚楚,自言自语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好了伤疤忘了疼。少主心中自有思量,何须你来置喙?可别再弄巧成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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