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颢见秦雪尘半晌没有丝毫动静,急切道:“他不会渡劫失败吧?师祖,如果失败,还有挽回余地吗?”
姜桓面色沉凝:“中断天劫,大罗金仙也办不到。天道之下,我们也只是命海浮沉的蝼蚁。”
他深吐一口气:“雪尘本是天生仙灵,身负使命,我相信,他不会连这点困难都无法度过。不然,将来的千劫万难,天赋职责,他又该怎么面对?”
对面云孤忽然发出一声讥笑,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脸上,抖出讥诮的模子。
“姜道尊这甩手倒是轻松,一切责任都本该别人背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可见雪尘当初没有拜入你门下,反而是不远千里来投奔我,是何等正确的决定。”
云孤这话,其实有些不尽不实。因为秦雪尘当初选择他,大半是考虑自身已濒临绝境,撑不到去泰炎仙域,更没法见到姜桓本人。
不然他与云孤也只有一面之缘,怎敢将赌注全压在他身上。
越是提到什么,越是介意什么,云孤亦不能免俗。
钟颢听出云孤话里几分敌意,暗暗纳罕,因他从未听过,这两人有任何交集。
但料想以姜桓往日随和宽容的秉性,些许小事,不会太过计较。
出乎预料的是,姜桓竟显出几分执着:“云兄话里的意思是,雪尘当初更有心拜入我门下?”
云孤脸色一沉:“道尊未免自我感觉太过良好。”
姜桓同样冷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想当初,他也……若非阴差阳错,我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收他为弟子了。”
“可他在两百年前,选择的不是你,那个时候,怎不见你出来说话?”
姜桓不语。
云孤继续道:“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口口声声假装在乎,结果只是嘴上说说,从不见有什么实际行动。一句都是他的历练,就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他成了,就是你指点有功,不成,就是他自己心性勤勉未够,横竖不叫你吃亏。”
姜桓怒道:“云道友想说,我只想着事后揽功?”
“不敢,道尊福泽惠及天下,唯有故人避之唯恐不及,是怕他们成为你的牵累吧。”
姜桓道:“我如何避故人了?”
他承认,在见到秦雪尘诚心诚意拜入云孤门下时,他是十分失望甚至有些迁怒的。可在那之后,他也认真观察过云孤为人,知他虽对外人冷漠,对自己门下,还是护短的。
护短很好,在这样的人门下,可以少吃点亏,可以放心托付。
云孤冷笑:“没有避,那你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在他失踪后一直寻找算吗?在得知他已有归宿时,观察过云孤为人算吗?在他前来奔赴自己命中注定的决战时,一路相随算吗?
这些也能算吗?
姜桓默然。
若是能算,他怎么会在与秦雪尘重逢之后,一再挑云孤的毛病,却又遮遮掩掩,耻于重叙旧情。
云孤再不好,也是在绝境中拉扯秦雪尘的人,轮得到他一个早早与其断了往来的人指摘?以疏间亲,岂不可耻。
钟颢见状,站出来支持自家前辈:“云仙君,我跟雪尘从小认识,知道他的脾气。他看重喜欢什么人,从不需要那个人为他做什么。”
“不需要做,就可以不做了,这就难怪你们如此心安理得。”
钟颢不说话了,他怀疑自己是在火上,又浇了一桶油。
他愧疚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的姜桓,就见他衣袖一拂,空间随之剧烈震荡。
两声闷哼后,两道人影凭空骤然出现,掉落在地。
钟颢发现这两人中,个子稍矮的青年男子清秀文静,竟有几分眼熟。且他怀中抱着一只通身青色羽毛的雏鸟,这鸟不知是否感受到姜桓带给它的压力,瑟瑟发抖往主人怀里钻去。
修士记忆何等之好,钟颢略一回忆,恍然道:“你是怀璧。”
那文秀男子回望着他,半晌道:“你是——那个跟雪尘一起的人。”
“跟雪尘一起的人”顿时失语,暗忖这人几百年了一点都没变。
跟怀璧同来的正是怀璧的兄长,钟颢与此人只见过一面,印象极为恶劣,更加没有话说。
姜桓心中正有气,面若寒霜:“你二人暗中窥探,意欲何为?”
怀璧的兄长与两百年前相比,面貌毫无变化,只是少了那份视他人如足下泥的目中无人。
钟颢看看他,又瞅瞅云孤,顿时看后者顺眼了几分。
至少这位云孤仙君,是表里如一的自大傲慢不知死活,不管对面站着谁。
他能活到这么大,可见实力运气都不错。
怀璧兄长拱了拱手:“敢问前辈可是姜道尊,晚辈楚含英有礼了。”
他正是上千年来,一直庇护风竹之人。
收到风竹的求援,他方赶到此地,神识还未探清场中状况,就被人牢牢锁定,进不得逃不得,直到此时,才被姜桓扔了出来。
他见在场两名仙人,一个面色冷傲,风骨卓然,正是他略有了解的云孤。
另一个则气宇轩昂,如山如岳,无论楚含英怎么试图窥探,都像石子丢进深谷,只得出个深不可测的反馈。
这世上能杀死他的仙人不少,但能让他产生自己渺小无比感触的,却不多见。
楚含英并不知道,自己曾在两百年前,与姜桓打过照面,姜桓面貌气息与当时截然不同。
他甚至至今都不知道,除秦雪尘外,另外两个跟弟弟同行孩童的名字。
姜桓无意跟他啰嗦什么,只道:“你若是想救风竹,已经来不及,是否还想为他报仇?”
楚含英道:“不敢,区区家奴,得罪姜道尊,死有余辜。”
怀璧惊愕看着兄长,自他苏醒以来,楚含英一直是不可一世、没有人不在他面前匍匐的形象。
今日才见到他如此委屈求全的一面,怀璧自然万分不适应。
收到兄长投来的严厉目光,怀璧也按着小青鸟的头,老老实实跟在兄长身后。
姜桓揪出二人,本就是心中有火,这会儿见他们都是低头服软,他也没了找事的心思,回身望着秦雪尘的方向,一言不发。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女子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回荡。
“我,我来找你。”
迷蒙中,蓝色身影缓缓走来。那人轻柔却坚定地摇头:“我回不去了,你该明白的。你困在这里太久太久了,放弃不可能的妄念,放过你自己,好吗?”
秦雪尘怔怔半晌,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不可能,什么是不可能?不可能逃出魔掌,不可能突破心魔,不可能杀了罪魁祸首!所有的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为什么唯独不能倒转时空,为什么就是不能扭转遗憾?”
两百年前没能流出的眼泪从他脸上滚落。
“是不是,因为我太自私,只想着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美满,过去不再有污点。是不是,我不敢面对从前的自己,犯了太多错误。是不是我根本不是为了你们着想,只是想减少自己的罪孽……”
一阵笑声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真是个傻孩子,胡说什么呢。”
“多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别哭啦,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听话,快回去吧。”
秦雪尘茫然抬起头,昏暗的雾气不知何时退去,眼前十余张面孔清晰可见,或微笑或板正,都温和注视着他,劝他道:“回去吧,快回去吧。”
他知道,这些人并非真的存在于世间某个角落,而只是他心里的投影,是他幻想出来的事物。
他踌躇两百年,不敢去面对自己深心里的那些人,那些往事,唯恐自己的意志会坍塌。于是舍近求远,靠憎恨维持信念,当真愚蠢。
“我真的,太蠢了。”
他确实一直都自以为是,不敢去考虑他人的看法。这些人,岂会变成害人的魔物,经年不散的怨念?
一叶障目的,只有他自己。
“弟子拜别。”
“去吧去吧。”
秦雪尘脚步不稳,在众人善意目光的注视下越走越远,直到彼此都变成模糊的轮廓。
秦雪尘又忍不住回头。
远处是昏暗的大海,站在海边的人们衣衫飘飘,翩然若仙,抬头仰望天空中翻滚的无尽雷电,似乎在悄然迎接永无止尽的劫难。
秦雪尘视野再度朦胧,恋恋回望那些人影,又大声道:“弟子拜别。”
这一次,定是永别。
他们冲他微笑,点头,仿佛他们亘古存在于此,也将在此等到天荒地老。
秦雪尘这次,再也没有回头,重进虚空,消失于心魔雾中。
天上的劫雷,在孕育许久之后,终于开始了狂轰滥炸。
钟颢心头猛然一抽,几乎惊叫出声。
雷电当头,秦雪尘毫无反抗,眼看就是肉身粉碎,身死魂消。
担忧中最坏的场景没有出现。
被劫火烧成一个火球的秦雪尘,终于有了动作,一道无形屏障隔开熊熊烈火,也挡住当头劈下的劫雷。
秦雪尘终于苏醒过来,为他行劫的天魔不甘呜咽一声,化为灰烬。它的大半道行归渡劫者秦雪尘所有,另外小半则反哺天地。
自燃的心火在秦雪尘控制下,渐渐熄灭,天火也无力为继,眼见就要消亡,剩下的,只有不知道还剩多少道的天雷。
但姜桓与云孤都放松下来。天雷考验的是修士的修为,也是唯一一道可以凭借外力度过的劫难。
秦雪尘服下一颗早已备好的药丸,原本被心火燃烧得一塌糊涂的五脏六腑,渐渐觉得清凉,残余的火灵气,也被流动的药液同化,不再兴起风浪。
姜桓终于露出笑意。
心魔,是人执念的化身。若困扰渡劫者的,是无穷的**,是滔天的恶念,那魔劫自然会拉着他共沉沦。
而若他的执念,是纯粹温暖的事物,那些支撑他心灵的东西,反而会化为渡海的船只,帮助他逃出欲念的苦海,开启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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