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他坐车头，皇帝我路上走，恩恩爱爱，缰绳荡悠悠。
谢微走着走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
京城的街道，既熟悉又陌生。做王爷那会儿，他倒是松快些，常出府溜达，顺便体察民情，也就是领着尹汉宁与小福子吃吃喝喝。
那时候为了不被当冤大头宰，穿得一个比一个简单朴素。又因为大部分喜欢吃甜的，见着茶馆和点心铺子就往里钻。一同吃过三十两银子一盘的荷花酥，喝过五十两银子一盏的茶，也吃过一文钱一枚的茶叶蛋，和五文钱一张的甜芝麻饼子。
恰巧走到当年那条街，谢微有些心潮澎湃，不晓得那摊主还认不认得自己。凭借记忆摸到了那家店，也见到了熟悉的人脸。
摊主依旧是个热情的大爷，两鬓略有些斑白，不过瞧着身子骨还挺硬朗。见了谢微，笑出了鱼尾纹：“好久不见呐林公子！”
谢微当初第一回上街，十分激动，学着前朝史册内的传记故事，给自己起了个化名，叫做林雨。
“好久不见。”他点点头，从腰间抽出扇子，凌空点了点摊子：“还有饼子吗？”
“这些都是刚烤好的。”
“我全要了。”
大爷哼哧哼哧地给他包好了十几个热腾腾的芝麻饼子，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直钻进谢微心里，饿了整整一天，他毫不客气，拿起就咬。
大爷用劳动人民特有的期盼且希冀的目光望着他，谢微琢磨了一番，明白过来，要掏钱。
他回过头，却不见马车，身后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嘴里还塞着饼子的谢微：......
他扫了一眼腰间的玉佩，这是太子皇兄送的。再看向右手大拇指上箍着的玉扳指，忘记是谁送的了，肯定比玉佩便宜。
他刚要拽下来塞给大爷，背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奉上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是张宜。
张侍卫个头与他相当，又戴着面具，只露出来一对眼睛。夜灯昏暗，他的眼中，似乎含着许多深沉厚重不可言说的感情，谢微好似掉进了一汪湖水中，几乎瞧见了阵阵涟漪。这眼中，分明裹含了万般深情，无论经过多少岁月变迁也改变不了的情意，烫得灼人肺腑。
他却一个字都没讲，轻轻拽过谢微的手，将那锭银子放在其手心。
谢微盯着他的眼睛，一时不大舍得移开目光。
下一刻，张宜收回视线，投向地面，方才那呼之欲出的情绪就这么被他迅速收敛了回去。
谢微心想，这人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大爷有些为难：“这......找不开。”
“送您了。”
谢微此时的心情格外好，就算当街遇见太后跟尹太尉兄妹俩，也能笑出声来。
“这可不行，传出去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大爷坚持给他找零，凑出了身上包括私房钱在内的所有铜板与碎银，通通整合进木头盒子后，硬是把它塞进谢微怀中，油乎乎的大手在盒子上拍了拍，似乎心里踏实多了。大爷看上去十分坦荡，摆了摆手欢送贵客：“等林公子下次来，我再给您找剩下的。”
大爷是敞亮人，皇帝见到这样朴实的百姓，心情更好了，就依着他的意思，抱着油汪汪的盒子，继续逛一逛夜晚的街道。
张宜则接过木盒子，回到马车上，远远地跟着谢微。
马车上的尹汉宁探出窗外，一边磕刚炒好的五香瓜子，一边目光在张宜与谢微身上来回巡逻，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后嘿嘿一笑，拍了拍小福子的肩，问他：“平日夜里，金龙殿谁值班？”
小福子回忆一番，道：“一直是张大人。”
“那他值夜都做些什么？”
“奴才也不知道呢。”
尹汉宁戳戳他的肩膀：“真不够意思。”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尹汉宁：“等什么时候凤仪宫换了主人，你就明白了。”
俩人这边小声嘟囔着，前方的谢微边走边吃，走着走着，被路边一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拉住了裤脚。
小乞丐脏兮兮的脸都饿得陷了进去，双目血红，满是血污与泥灰的小手轻轻拽着谢微，不敢在那华贵的料子上留下一点尘土。他跪趴在冰凉的地上，看模样才不过十二三岁，头发散乱打结，或许上一次洗澡是在一年之前。
“......好心的老爷，求求您赏点吃的吧。”
小乞丐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再眼巴巴地看着谢微手上的芝麻饼，咕噜咕噜的声音从他肚子中遥遥传来。
谢微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乞丐。
皇城脚下，满目富庶，绫罗绸缎看得人眼花缭乱，金器玉鼎堆在国库内积了灰，自幼在皇宫内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谢微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世上竟是有人吃不饱饭的。
他看小乞丐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长相畸形的手，两只小小的眼睛中，满是泪花，不知是饿的，还是冷的。
谢微蹲下来，将自己吃过的地方撕下塞进嘴里，再将干净的饼子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饿得不轻，抓过饼子就开始狼吞虎咽，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话：“多谢大富大贵的老爷！多谢大富大贵的老爷！”
“你今年多大？”
“过了年就十六了。”
谢微十六岁时，终于被皇帝想起，封王之后得以出宫建府，总算过上了自由的日子。而这可怜孩子的十六岁，却在大街上乞讨，风餐露宿，衣不蔽体。
谢微做王爷时，常体察民情，知道先帝在位只顾求仙问药以盼长生，什么朝政、民间，统统都没他自己重要。民间又苦又乱，各地造反起义，敌国伺机作乱，先帝昏庸，险些将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基业葬送出去。
幸好有太子皇兄。
这位向来以贤良著称的太子，年轻的单薄肩膀，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大周江山，先后平叛乱、赴边疆，治理水患，亲历蝗灾。人人都说，太子是大周的一颗启明星，有了太子，天佑大周，万年不败。
谢微从不过问朝政，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在府上温书写字，给朝廷省银子。
百姓与谢微，一同期待着光明灿烂的盛世，太子却累死在那年远赴西北赈灾的路上。
此后，大周失去明灯，国家也一日一日衰败下来。先帝陡然中年丧子，伤心过度，不久便长辞于世。
而如今，京城这繁华之地居然有乞丐，那么，各地是否都有乞丐？既然各地都有，谁人住了他们的房子，谁人耕了他们的田地，谁人拿了他们应有的救济？
看来我病愈的正是时候。这天下，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反正尹汉宁府上没几个人手，不如把这孩子洗干净送去他府上，喂饱饭之后，充当个磨墨沏茶的小厮，起码能有口饭吃，不至于深秋里在街上乞讨。
谢微刚要吩咐，却瞧见三个身形一致的黑衣人，各自戴着与张宜一样的面具，与谢微擦肩而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拎着粗长的木棍子，三两下打死了地上刚吃饱饭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就七窍流血死在了谢微眼下，手里，还拿着尚温的一口饼子。
谢微愣住了，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下一刻，张宜就已经站在了谢微身前，将其护在身后，腰间长刀出鞘，抵在那擅自行动的侍卫脖子上。
他右手的青筋暴起，已割开了其中一个侍卫脖子的皮，血顺着刀往下滴落。
“谁给你们下的命令？”谢微压着火，只觉胸腔中一股股地冒气，震得他胸口生疼。
站在后边的侍卫扫了眼空旷的街道，一拱手单膝跪在地上：“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吩咐，不允许陛下手上有任何脏污，会染病的。”
谢微攥紧拳头，夺过张宜的刀，横在那跪着的人脖子上，一字一句道：“你是朕的侍卫，难不成还要听太后的管教？”
其他两个侍卫也都跪在地上：“回禀陛下，奴才是为了您的安危考虑，如今四处都可能有埋伏，您若受到任何伤害，奴才的小命就不保啊陛下。”
尹汉宁不知何时站在了谢微身后，他眉头皱起，眼神不善：“太后管得还是那么宽。”
地上三人沉默着。
“有张宜在，谁能动朕？”谢微的怒气简直化为实质，他一脚踹翻了前头跪着的，刀尖抵着那人的胸口，半天也没下得去手，他毕竟不是个武将，也没上过战场，见过最多的血还是自己的。
谢微把刀一扔，黑着脸在一旁踱步三四圈，也没压下去火。
以前不是没受过太后的窝囊气，抄书跪佛堂、节衣缩食他都认了，但连侍卫队都要插手，这样的太后，似乎过于越界了些。
他招招手，把小福子喊来，先找人厚葬了这小乞丐。谢微尚在气头上，就踹了地上的一人一脚，分下去一人四十大板，回宫领罚。
谢微上了马车，脸色极其不好，尹汉宁见此，眼观鼻鼻观心，什么也不敢说。
谢微捂住眼睛沉思一会儿，将张宜喊进了马车。尹汉宁非常自觉地出去吹冷风了。
张宜一来就跪：“是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给朕起来。”谢微方才头脑发热，再被冷风一吹，有些头疼：“限你一天时间，彻查侍卫队，凡是曾经受过尹太后恩惠的人，通通打一顿，再扔去北大营。”
“若是丹阳侯问起来......”
“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放心折腾。”
谢微越想越气，一拳捶在车壁上，关节处立刻渗出血来。他是病了不是死了，若事事都要太后管辖，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马车继续行驶在路上，皇帝浑身不痛快，只觉似乎背后有着许许多多的目光注视，登基时那种不适感再度涌现出来。
他不喜欢身边服侍的人太多，除了幼时被刺杀留下的阴影之外，就是觉得，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观察得仔仔细细，他和犯人还有什么区别？
路上零星走着几个百姓，几句交谈轻飘飘传进几人耳朵里。
“楚王府上灯笼点得好似白日，瞧见往里头运的美酒佳肴了吗？就连皇宫里，都吃不上那样豪奢的吃食吧。”
“先帝忌日，连街头卖猪肉的都歇业了，楚王殿下竟在府内饮酒作乐，真是不肖子孙。”
“......声音小点儿，你以为这是太平年间呢，敢议论皇亲国戚。”
“听说今上一直跪到夜里呢。都是儿子，怎么差别就这么......”
“嘘！胆敢议论陛下，还记得先帝在时吗？你有几个头能用来砍？”
马车缓缓驶过，车内寂静无声。
半晌后，谢微狠狠磨了磨牙，对车外的小福子喊：“摆驾楚王府，让朕瞧瞧楚王家里的山珍海味，长一长见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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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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