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陛下圣旨

皇帝不再多说,挥了挥手:“今日便到这里吧。散宴。”

说罢,率先起身,携皇后离去。

帝后一走,殿内紧绷的气氛才骤然松懈下来,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压抑不住的议论声。众人纷纷起身,目光却依旧不断瞟向孤身立在席间的兰烬,以及他案上那卷格外扎眼的竹简。

兰烬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沉默地站立片刻,然后缓缓坐下,目光落在面前那卷古旧的琴谱上。

苏芷柔……这份“风雅”的礼物,带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狂风暴雨。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竹简。

然后,极其缓慢地,将盒盖合上。

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

如同合上了某个潘多拉的魔盒。

这场盛宴,终于以一种无比难堪的方式,落幕了。

……

宫宴终散。

丝竹渐歇,宾客们带着微醺的酒意和满腹的谈资,在三两寒暄中陆续离去。暖香和酒气被宫人打开殿门灌入的冷风一吹,迅速稀薄消散,只留下一种盛宴过后的冷清和空虚。

兰烬随着人流走出琼华殿,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刺得他肺腑一缩。方才饮下的那盏甜腻冰冷的蜜茶,此刻在胃里凝成了一个沉甸甸、令人不适的硬块。

他拢了拢银狐裘氅衣,并未等待任何同行者,也无视了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紧紧黏着的视线,径直朝着宫门方向走去。脚步不算快,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将身后那片依旧喧嚣的灯火和人语抛远。

宫道漫长,两侧高墙耸立,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靴底踩在清扫过积雪的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哥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那绝不可能错辨的、带着急切和一丝未散别扭的呼唤。

兰烬恍若未闻,脚步未停,甚至未曾放缓一分。

君妄几步追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玄色蟒袍在宫灯幽微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气息略有些不稳,显然追得急。

“哥哥走这般快作甚?”他侧过头,试图去看兰烬的表情,语气里带着强装出来的、与宴席后半程那冷硬姿态截然不同的熟稔,“可是身子不适?我瞧你方才饮了那茶后,脸色就不太好。早说了那雪菊性寒,让你务必加蜜……”

他的话语,在触及兰烬那双终于转过来、在夜色中冷寂如寒星的眼眸时,生生顿住。

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厌烦,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方才殿上那瞬间的生理性不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人所有话语都吸进去的虚无。

兰烬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

君妄所有准备好的、试图修复关系的言语,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变得苍白无力。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在对着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喋喋不休。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焦躁再次攫住了他。

他宁愿兰烬像之前那样冷言冷语,甚至直接让他“滚”,也好过现在这样……彻底的、冰冷的无视。

这无视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所有的手段、所有的表演都隔绝在外,让他无处着力。

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兰烬的手臂,试图用肢体接触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距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月白色氅衣的瞬间,斜刺里忽然插进来一道清朗含笑的嗓音。

“这不是瑞王殿下和兰世子么?宴席已散,二位这是要秉烛夜游皇城?”

一道修长身影自另一条岔道转出,恰好挡在了君妄与兰烬之间。来人一身竹青色锦袍,外罩墨色大氅,手持一盏琉璃宫灯,眉眼疏朗,笑意盈盈,正是永嘉郡王萧衍。一位平日里与双方都算说得上话、却并不深入任何一派的闲散宗室。

他出现得恰到好处,恰好隔开了君妄那即将落下的手。

君妄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看向萧衍的目光带上了毫不掩饰的不悦和被打断的恼怒。

萧衍却恍若未觉,只笑着对兰烬道:“兰世子,方才席间见你似乎饮得急了,可是有些不适?我正要去太医署寻当值的院判讨丸醒酒药,世子可要一同前往?让院判瞧瞧也放心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关怀,又给了兰烬一个极其自然且无法被拒绝的脱身理由。

兰烬的目光从君妄阴沉的脸上移开,看向萧衍,眼底那片冰冷的虚无似乎波动了一下。他极轻微地颔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上了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终于得以喘息的活气:“有劳郡王。”

“举手之劳。”萧衍笑容不变,侧身让出通路,手中的琉璃灯暖光流转,恰好照亮兰烬前方的几步宫道,“世子,请。”

兰烬不再看身后的君妄,迈步便随着萧衍而去。

“哥哥!”君妄急唤一声,下意识想跟上。

萧衍却像是刚想起什么,蓦然回首,琉璃灯的光晕在他含笑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提醒:“哦,瞧我这记性。瑞王殿下,方才仿佛瞧见静公公正在寻您,像是陛下有什么旨意要传,您看……”

他将“陛下”和“旨意”几个字,咬得略微清晰了些。

君妄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父皇的旨意。他不能不顾。

他眼睁睁看着兰烬那月白色的身影,毫无留恋地随着那盏温暖的琉璃灯,一步步走入更深的宫道阴影之中,离他越来越远。

而他,却被“父皇的旨意”这无形的绳索,死死地捆在了原地。

一种暴戾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的怒火混合着某种冰冷的恐慌,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宫墙之上!

咚的一声闷响。

指骨与坚硬石砖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身后的内侍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说。

君妄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眸底猩红一片,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偏执和阴鸷。

萧衍……

一个苏才人还不够!现在又来个什么萧衍?!都当他是死的吗?!一个个都往哥哥身边凑!

好一个恰巧路过的永嘉郡王!

好一个……陛下旨意!

冰冷的宫墙汲取着他拳峰的温度,也汲取着他失控的怒火,只留下清晰的痛感和更加冰冷的清醒。

他缓缓收回手,指节处已然一片血肉模糊。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握紧了拳,任由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开什么玩笑。

他的东西,谁也别想碰。

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夺走。

---

宫道幽深,寒风呜咽。

永嘉郡王萧衍手中的琉璃灯盏,暖光流转,在这片冰冷的黑暗中固执地撑开一小团令人心安的领域。他步履从容,与兰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世子似乎不胜酒力?”萧衍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那雪菊茶看着清淡,后劲却足,混了蜜膏,更易缠人。”

兰烬侧目,琉璃灯的光晕柔和了萧衍的轮廓,他唇角那抹惯常的浅笑显得毫无攻击性。这是个聪明人,给出的台阶不陡不峭,正好能下。

“郡王费心。”兰烬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只是宴席气闷,并无大碍。”

“原是如此。”萧衍从善如流,不再深究,话锋轻转,如同拂过琴弦,“前日偶得一副前朝孤本棋谱,精妙绝伦,可惜有几处残局,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久闻世子棋艺超绝,不知何时有幸,能请世子拨冗指点一二?”

风雅,私密,远离一切令人窒息的纷扰。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正常的、属于“兰烬”本身的邀约。

兰烬脚步未停,氅衣下的指尖却微微蜷缩。那“棋谱”二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极轻微地漾开一圈涟漪。

他几乎要开口。

就在那音节将吐未吐的刹那——

“哥哥!”

一声压抑着暴怒和某种恐慌的嘶吼,如同裂帛,猛地从身后撕裂寂静!脚步声不再是急促,而是狂奔,带着摧毁一切的蛮横气势,轰然迫近!

萧衍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持灯的手稳如磐石,脚步却下意识地侧移半步,更不着痕迹地将兰烬护在了自己与宫墙之间那道相对安全的阴影里。

兰烬没有回头。但他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那刚刚因“棋谱”而生出的细微波动瞬间湮灭,只剩下更深的冷硬和……厌烦。

玄色身影裹挟着凛冽的寒风,如同一头发狂的凶兽,猛地撞入这团暖光之中!动作毫无顾忌,肩膀狠狠撞开萧衍持灯的手臂。

琉璃灯盏剧烈摇晃,光影疯狂乱颤,灯罩与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暖黄的光晕在君妄狰狞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不定、扭曲的阴影。

他根本无视被他撞得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的萧衍,猩红的眼睛只死死锁住兰烬,胸膛因剧烈的奔跑和翻涌的怒火而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骇人:

“你要跟他去哪?!”他几乎是咆哮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火星和冰碴,“我问你话!兰烬!”

他连“哥哥”都不叫了,直呼其名,失控的情绪如同脱缰的野马。

萧衍稳住身形,脸上的温和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冷厉。他并未立刻反击,只是默默将灯盏彻底持稳,让光线重新稳定下来,照亮这方寸之地。他目光沉静地看向君妄,语气依旧保持着仪度,却透出刀锋般的锐利:

“瑞王殿下,宫闱重地,还请慎行止,谨言辞。”

君妄猛地扭过头,像是终于发现了这个碍眼至极的存在。他目光如毒蛇信子,舔过萧衍的脸,唇角勾起一个充满恶意和鄙夷的冷笑:

“萧衍?”他语带极致的轻蔑,“这里何时轮到你一个闲散郡王来教本王规矩?滚开!”

“外人”二字都懒得用了,直接呵斥“滚开”。

萧衍面色彻底寒了下来。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迎着君妄那吃人般的目光,上前一步,彻底挡在了兰烬与君妄之间,身形挺拔如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冰冷的宫墙上,发出回响:

“殿下,兰世子乃靖安侯府嫡子,朝廷钦封的世子,并非谁家可肆意呵斥的私有之物。臣虽不才,亦知礼法纲常。殿下此刻言行,恐非人臣之道,更失亲王体统!”

他不再虚与委蛇,直接扣下了“失礼”、“失体统”的大帽子,甚至隐隐抬出了“朝廷”和“礼法”。

君妄瞳孔骤缩,显然被这番话彻底激怒,那怒火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猛地抬手,染血的手指直指萧衍鼻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朝廷礼法来压我?!我与他之间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给我让开!”

说着,他竟似要不管不顾,直接动手推开萧衍。

“殿下!”萧衍厉声喝道,同时脚下生根般纹丝不动,“您若再进一步,臣只好即刻面圣,请陛下圣裁今日宫道之事!看看陛下是否也觉得,亲王当众拦截朝廷命官、言行无状、视宫规如无物,是合乎礼法的!”

“圣裁”二字,如同冰冷的枷锁,骤然套上君妄狂怒的四肢。他前冲的动作猛地僵住,高举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因暴怒和极度压抑而扭曲抽搐,显得异常可怖。他死死瞪着萧衍,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只剩下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在寒风中交错。

而被萧衍牢牢护在身后的兰烬,自始至终,如同置身事外。

他甚至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宫墙缝隙里一株被寒风摧残得枯黄欲折的残草上,眼神空茫,仿佛眼前这场因他而起、几乎要见血的激烈冲突,还不如一株枯草值得他投注目光。

这种极致的、冰冷的漠视,比任何言语的反击更让君妄疯狂。

“哥哥……”君妄的声音忽然变了调,那疯狂的怒火像是被这漠视瞬间抽干,注入了一种近乎哀恳的、破碎的急迫,他试图越过萧衍的阻挡去看兰烬的脸,“你说话…你告诉我…你要跟他去做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那盏茶?因为我来晚了?我……”

他的话语混乱而急切,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管不顾的委屈和恐慌,与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衍眉头紧锁,看着君妄这瞬息万变、近乎癫狂的状态,护着兰烬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兰烬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慢地、极慢地转回视线,那双冷寂的眸子,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落在了君妄那张写满疯狂、委屈、恐慌和极度不安的脸上。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君妄血迹斑斑的拳头,扫过他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泛红的眼眶。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对君妄,而是对依旧挡在他身前的萧衍。

“郡王,”他开口,声音清冷得像这宫道里的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多谢。”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没有回答君妄任何一个问题,没有解释,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泄露。

只是对萧衍的道谢。

然后,他微微侧身,从萧衍那坚定却并非铜墙铁壁的庇护之后,走了出来。

直接暴露在君妄那瞬间燃起疯狂希冀、又布满不安的目光之下。

但他并没有走向君妄。

他甚至没有再看君妄一眼。

只是对着萧衍,极淡地颔首示意,仿佛只是结束一场普通的寒暄。

“夜色已深,不劳郡王远送。”

说完,他拢了拢氅衣,径直转身,沿着冰冷的宫墙,向着宫门的方向,独自走去。

一步,两步。

步伐平稳,没有丝毫迟疑或慌乱。

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战场,将那两道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的目光,彻底抛在身后。

他选择了独行。

谁也不靠,谁也不理。

君妄脸上那刚刚升起的希冀瞬间碎裂,化为更深的茫然和无措,他下意识想追:“哥……" 君妄近乎癫狂,怎么回事?他怎么不理自己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萧衍却在他迈步的瞬间,再次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殿下,世子既已明言,还请您……自重。”

君妄所有的动作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月白色的身影,决绝地、义无反顾地融入前方无边的黑暗,一次都未曾回头。

宫道里,最终只剩下两个男人。

一个面色冷然,持灯而立。

一个僵立原地,如同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困兽,眼底翻涌着毁灭一切的赤红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慌和空洞。

寒风卷过,吹得琉璃灯盏中的火苗一阵剧烈摇曳。

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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