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恩对上他的目光,非但不怒,反而笑了,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恨我?可惜啊,你现在只是一条匍匐在地的狗。本官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他凑近秦彬,压低声音,如同恶魔低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陛下有旨,‘别让他死了’。所以,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玩。”
他直起身,对王千户吩咐道:“陛下要的是‘勘问’,不只是皮肉之苦。给他换个地方,‘好好’伺候着,务必让他……想起些什么该想的东西。”
“是!卑职明白!”王千户躬身应道。
陆承恩最后看了一眼因疼痛和仇恨而微微痉挛的秦彬,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随即,秦彬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架了起来,拖出了这间行刑室,走向通道更深处,那一间间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牢房。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外界微弱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生机。
黑暗在这里并非单纯的缺乏光线,它是一种具有重量和质感的、粘稠得令人窒息的存在。
它紧紧包裹着囚室里的一切,渗透进秦彬身上那件早已被冷汗、血污和牢狱污秽浸透的赭色单衣,钻入他每一次因寒冷和疼痛而不自觉的细微战栗。
冰冷,并非来自外界气温的骤降,而是从身下那粗糙潮湿、散发着霉烂和腐朽气息的草垫深处弥漫出来,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贴着皮肤蜿蜒游走,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这股阴寒与背上那一道道皮开肉绽、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般的鞭伤形成了一种极端残忍的对抗,冰与火在他的躯体内疯狂撕扯,将他的感官神经折磨得濒临断裂。
秦彬将自己尽可能地蜷缩起来,缩进石墙与角落那最深邃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无处不在的注视和即将到来的未知恐惧。
诏狱的石墙厚实无比,却依然无法完全隔绝远处刑讯室内传来的声音。
那并非持续的惨叫,而是某种更加令人心悸的、间歇性的沉闷撞击声,像是重物击打囊袋,又或是铁器与某种坚韧之物摩擦的令人牙酸的涩响。
偶尔,会有一两声极度压抑后终于崩溃的、不似人声的哀嚎尖锐地刺破死寂,但很快又如同被掐断了脖子般戛然而止,留下的,是更深沉、更广袤的寂静,以及回荡在每条甬道里、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呻吟,如同地狱深处冤魂永不超生的呓语。
空气是凝固的毒药。霉变的稻草、便溺的臊臭、久未清洗的身体散发出的酸腐气、还有那最浓烈、最无法忽视的、甜腻中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它们并非独立存在,而是早已混合、发酵,凝结成了一种几乎可以用舌头尝到的、实质般的绝望滋味,顽固地附着在口腔上颚和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生理极限的挑战。
秦彬试图运转思维,那被剧痛和严寒反复蹂躏得几乎麻木的大脑。他想思考周澹然此举更深层的意图,是想彻底摧毁他的意志,还是真的怀疑父亲留下了什么?
陆承恩那句“慢慢玩”背后,藏着多少恶毒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甚至试图去想一线生机,但那念头如同风中残烛,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和痛苦吞没。意识像一盘散沙,难以聚集,唯有无尽的痛楚和冰冷的恐惧是如此清晰而具体。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或许过去了很久,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
终于,那预示着灾难的、沉重而规律的靴底叩击石地的声音,还是无可避免地在甬道中响起。
咚…咚…咚…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屠夫走向牲口般的冷漠和必然性。声音由远及近,最终,精准地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哗啦啦的碰撞声刺耳地响起,是开启地狱之门的锁钥。牢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拉开,摩擦着石地,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
两名狱卒的身影堵塞了门口本就微弱的光线。他们的面容在甬道火把跳动的昏黄光晕下显得模糊而扭曲,只有魁梧的身形和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臭和血腥的暴戾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没有言语,沉默有时比咆哮更令人恐惧。他们径直踏入这方狭小的囚笼,粗糙的手掌如同铁钳,一左一右,毫不费力地将秦彬从地上拖拽起来。
动作牵动了背部的伤口,那一瞬间爆裂开的剧痛让秦彬眼前猛地一黑,五彩斑斓的幻觉碎片在视网膜上炸开,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他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
牙齿深深陷入早已破损的下唇,旧伤裂开,一股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尖锐的刺痛反而暂时拉回了他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他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哼死死地锁在了喉咙深处。
他被拖行着,双脚虚软地擦过冰冷潮湿的石板地面。
并非走向白日里那间陈列着各种狰狞铁器的正式讯问室,而是拐入了一条更窄、更深的岔道,最终被带入一间更为低矮压抑的石室。
这里的空气更加浑浊,水汽混合着血腥和污物发酵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石室中央,放置着一张造型古怪、表面被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反光的木台,它微微向一端倾斜。
旁边放着一只硕大的、边缘破损的木桶,桶沿搭着几条颜色暗沉、质地僵硬、沾满可疑污渍的布巾。
墙壁上嵌着锈迹斑斑的铁环,地上有不易察觉的、通向墙角的浅浅水槽。
无需狱卒说明,一种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恐惧,如同冰河里突然窜出的毒蛇,瞬间缠紧了秦彬的心脏,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认得这东西,或者说,他曾在某些隐秘的传闻和记载中,听说过它的恐怖——刑凳,和那只硕大的水桶,这是水刑的器具!
一名狱卒将他像扔破布袋一样摔在那冰冷坚硬、沾满前囚者血泪和绝望的木台上。
另一人熟练地用浸过水的、坚韧的皮索将他的手腕和脚踝死死固定在台子特定的凹槽和铁环上。
倾斜的角度让他头部立刻低于脚部,血液因重力而微微涌向头部,带来一种胀闷不适感,更是一种将所有脆弱要害彻底暴露于施刑者掌控之下的、极具羞辱和恐惧的姿势。
另一名狱卒从木桶中舀起一大瓢水。
那水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浑浊的灰黑色,水瓢提起时,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悬浮物和沉淀物,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腥臭和霉烂的气味,显然绝非干净的饮水,很可能是反复使用甚至是从某个污秽角落收集而来的。
“小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拿着水瓢的狱卒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板牙,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漠然的残忍,“陛下想知道什么,现在痛痛快快说出来,爷们儿省事,你也少遭点罪。这‘品泉’的滋味,可不是谁都消受得起的。”
秦彬的瞳孔因恐惧而微微收缩,但他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浓密却沾染了污迹血痕的长睫毛,在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失去颜色的、倔强而绝望的直线,用沉默做出了最终的回答。所有的挣扎和呼喊在此刻都是徒劳,只会满足施暴者病态的观赏欲。
他只能将自己缩进灵魂最深处,试图筑起一道无形的壁垒,来抵御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狱卒啐了一口,不再多言。那条脏污冰冷、浸透了秽水的布巾,如同一条滑腻恶毒的水蛇,猛地覆盖上了秦彬的口鼻。
瞬间,视觉和呼吸被同时剥夺。世界陷入一片令人恐慌的、湿冷的黑暗。那布巾上的恶臭直接钻入鼻腔,引发强烈的生理性反胃。
紧接着,冰冷、肮脏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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