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西五所的院落,像一枚被遗忘在时光深处的旧印章,盖在紫禁城西北角的晦暗处。
时近黄昏,天色是一种浑浊的靛蓝,掺杂着即将被夜色吞没的灰白,光线颓唐地漫过斑驳的宫墙,将秦彬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
他刚放下扫帚,背后的旧伤便如苏醒的毒蛇,开始啃噬般的博动。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痛楚,与连日低热带来的虚浮眩晕交织在一起,蚕食着他仅存的气力。他正欲转身回屋,就着那点能照见人影的冷粥吞咽一日最后的艰辛,却听见院门方向传来一声极轻、极怯的叩击。
不是小栗子惯常那不耐烦的推搡,也非小柱子那憨直沉重的脚步。这声音如羽毛落地,带着一种犹豫的、生怕惊动什么的惶恐。
秦彬动作凝滞,侧耳倾听。万籁俱寂中,那微弱的叩击又响了一次,比先前更轻,几乎要被呼啸而过的寒风淹没。
他缓步移至门后,并未立刻开门,喉结滚动,发出干涩低哑的声音:“何人?”
门外静了一瞬,一个细弱、发颤,却依稀耳熟的女声怯生生响起,裹挟着冰冷的空气缝隙钻入:“是……是我……云舒……”
云舒?那个在掖庭寒夜里,曾用一碗微不足道的姜汤,试图温暖他冻僵魂魄的小宫女?
秦彬的心弦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指尖触及冰冷门闩,缓缓拉开。
门开一隙。门外果然是云舒。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旧夹袄,身形单薄得像秋日最后的芦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
脸颊鼻尖冻得通红,一双总是盛着怯懦与善意的眸子,此刻却盈满了几乎要溢出的焦虑。
她飞快地左右睃巡,像受惊的雀儿确认没有鹞鹰盘旋,才侧身挤进院内,反手迅速将门掩上,动作轻捷得近乎鬼祟。
“秦……秦公子……”她喘着气,声音压得极低,呵出的白雾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
她望向秦彬,目光触及他愈发清癯苍白的面容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病气,那焦虑立刻化为了实质的心疼,让她眼圈微微泛了红。
她不及多言,慌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干净棉布仔细包裹的小包,不由分说塞进秦彬手中。
那布包还带着少女怀中一点珍贵的温热,隔着粗布,能摸出里面是几块松软的白面饽饽,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妥帖包好的物事,散发出清苦的草药气息,远比官中配发的劣质伤药纯粹。
“公子,您……您快收好……”她语速急迫,带着哭腔,“我偷空来的……不能久待……听说您出来了,到了这儿……还病着……我……”她言语零落,词不达意,唯有一片赤诚的担忧鲜明如火。
秦彬握着那犹带体温的布包,指尖感受到的不仅是食物的柔软和药物的棱角,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在这冰窟般的深宫里几乎堪称奢侈的善意。
他冰封的心湖难以避免地裂开细纹,沁入一丝暖意。但他更深知这善意的危险。
“多谢。”他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但此地险恶,你不该来。若被人察觉……”
“我知道,我知道,”云舒连连点头,又惊恐地瞥了一眼院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公子,您定要万分小心……保重身子……宫里……宫里近来风声紧得很……”
她因恐惧而微微发抖,唇色苍白:“都在私下传……说陛下……陛下的性子愈发……难以揣测……前头……前头好似又有大人因为……因为旧事说了几句,被狠狠申斥了……”
“陆指挥使那边的人也……也盯得似铜铃……您在这儿,虽比那地方略强些,可……可终究是刀尖上走着……我……我害怕……”
她的话语破碎,逻辑不清,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忧惧却准确无误地传递出来。
她是在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和勇气,拼命向他示警:帝王的“宽容”可能只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平静,陆承恩的阴影从未远离,他这看似微末的生机,实则悬于一线。
秦静默地听着,面上静水无波,仿佛一尊感受不到冷暖的石像,唯有垂在身侧、隐于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云舒带来的零星信息,虽杂乱,却与他内心的隐忧暗自契合,勾勒出危机四伏的图景。
“我知道了。”他出声打断她,语气沉静,却有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的情谊,我领受。但日后,绝不可再如此冒险。一旦事发,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目光清冽,看着她,有关切,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目光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阻隔在更深的危险之外。
云舒在他的注视下,慌乱的心绪似乎稍稍平定。她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滚落:“嗯……我记下了……公子,您……您千万珍重……”
言罢,她不敢再滞留,深深望了秦彬一眼,似要将他此刻尚且安在的模样刻入心底,旋即猛地转身,拉开门缝,如一抹淡青色的烟霭,倏忽融入暮色沉沉的宫道,消失不见。
院门轻轻合拢,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秦彬独立于骤然死寂的庭院中,手中那点微弱的温暖与周遭刺骨的寒冷激烈对抗。寒风卷起枯枝上的雪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云舒的警告,像浸透冰水的细鞭,抽散了他心中因瑞王那句曖昧话语而泛起的一丝虚幻涟漪。
周澹然,陆承恩……天威难测,罗网森严。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包承载着少女孤勇与善意的物件,再抬头,望见四方高墙切割出的、那片灰暗压抑的天空。
活下去的路,仿佛比这深宫的永巷更加幽长,更加崎岖,看不到尽头。
静思斋内,地龙烧得极暖,与外间的天寒地冻恍若两个世界。
蟠龙鎏金熏笼里,名贵的龙涎香悠缓地吐纳着云纹般的烟雾,那气息雍容华贵,却亦沉闷滞重,与紫檀木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墨砚中凝而未动的玄色,共同营造出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周澹然一身玄色常服,倚靠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宽大御座里,指尖一支朱笔,正于一份关于北疆粮草调度的奏章上批阅。
烛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使得那双低垂的、深邃的凤眸更显难以捉摸。
近日朝务冗繁,雪灾、边患、再加上朝堂上些微不绝的暗流涌动,虽未形于色,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萦绕于他眉宇之间。
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赵保,屏息凝神,如同融入背景的摆设,只在恰当的时机,上前半步,无声无息地续上温度恰到好处的君山银针。
殿外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轻得像雪花落在琉璃瓦上。
一名身着普通内侍灰衣、相貌平凡得毫无特点的太监,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垂首躬身,立于丹墀之下灯光最晦暗的角落,仿佛生来就属于那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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