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恨意、恐惧、不甘……所有的一切,都被强行压入那寒潭之底,凝结成最坚硬的冰。
他必须比石头更沉默,比冰雪更寒冷。
才能在这绝境中,等待那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一线微光。
陆承恩的离去,像一场严冬的朔风,将乾西五所小院里最后一点虚浮的活气也卷走了。留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死寂。
秦彬将自己彻底缩进了无形的壳中,行动愈发迟缓,眼神空茫,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小栗子狐假虎威的呵斥、李德全阴鸷的巡视、乃至窗外光线的明暗交替——都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麻木。
他成了一具仅凭本能行动的躯壳,所有的感官与心绪皆被强行冰封,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在那无所不在的、令人齿冷的凝视下,维持住最后一线不至于崩断的生机。
这日,任务指向一处更为荒僻的所在——位于宫苑西北角,几乎紧贴着冷宫区域的一排废弃库房。
据小栗子捏着鼻子、嫌恶地挥散空气中看不见的灰尘所言,这里堆砌的多是前朝或是本朝早期,那些无声无息湮没于深宫岁月里的太妃、太嫔们遗落的旧物。
年月太久,连内务府的档案恐怕都已模糊了它们的来历,如今不过是因上头一时兴起的整顿之意,才需将这些“历史的沉渣”稍作清理,以待最终的焚毁或湮没。
库房比“故纸堆”更为幽深阴暗。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凝滞了百年的、混合着木头彻底朽烂、锦缎风华褪尽后腐朽、以及尘埃厚重如毯的复杂气味,如同实体般扑面而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高窗上残存的窗纸污浊不堪,透入的光线软弱无力,勉强照亮空气中无数亿万年般古老的尘屑在缓慢浮沉。
巨大的箱笼棺椁般静默,蒙着灰败的幔布,形制古怪的家具歪斜倾倒,露出内里被虫蚁噬空的疮痍。
褪色到难以辨认原色的宫装、首饰盒上黯然失色的珠翠、甚至还有一把琴颈断裂、丝弦委地的旧琴……一切都像被时光遗忘的、正在缓慢风化中的陵寝。
秦彬的任务机械而明确:标识出完全朽坏无法移动的大件,其余零碎杂物,则粗略分拣,投入硕大的竹篓,等待最终的清运。
他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动作因环境的极度窒闷和内心的彻底封锁而愈发迟滞。
他刻意避开那些可能附着过往痕迹的物事,目光滑过每一件物品都如同滑过无生命的石头,不带任何探究,不留任何温度。
手指触及冰冷箱笼的粗糙木质,或是拾起一件不知属于哪位寂寞红颜的、锈蚀得面目全非的银簪时,都带着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疏离。
然而,命运的触角,总在最猝不及防的罅隙里悄然延伸。
当他费力移开一个异常沉重、散发着浓烈樟脑与霉变混合气味的描金漆木衣箱时,箱体后方阴影里,滑落出一个扁平的、同样被厚厚积尘覆盖的紫檀木方匣。
匣子尺寸不大,样式是前朝流行的简约风,边角有多次磕碰的凹痕,小巧的铜锁扣早已被岁月锈蚀成一团丑陋的绿痂。
他本能地欲将其如其他废物般扫入身旁的竹篓。但就在他俯身的瞬间,一缕极其侥幸的、从高窗破损处挤入的微弱天光,恰好掠过匣子侧面——
那里,并非宫廷常见的繁复吉祥纹饰,而是用极细的、已然有些发黑的银丝,精妙地嵌出了一幅极小却极清晰的图案:“寒梅映雪”。
梅枝瘦劲孤傲,雪花仅疏疏五点,意境却清冷入骨。
秦彬的动作,骤然凝固。
呼吸在那一刻被强行掐断。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巨掌狠狠攥握,骤然停跳,随即又以一种濒临爆裂的疯狂速率锤击着胸腔,巨响轰鸣,震得他神魂都在颤栗。
这图案……他岂止是见过。
在他父亲秦岳那间总是萦绕着墨香与茶雾的书房里,就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的一隅,常年搁置着一方几乎与此一模一样的旧砚。
那是父亲极为心爱之物,并非出自名匠之手,据说是某位性情孤高、早已作古的前朝隐士亲手所琢。父亲常言,此砚虽非绝品,然其上“寒梅映雪”之韵,深合君子慎独守静、傲霜凌寒之志。
他少年时,父亲还曾握着他执笔的手,于那方砚上徐徐研磨,指尖点过那银丝嵌出的冰凉纹路,温声讲解何谓“风骨”,何谓“洁净”……
回忆的洪流,裹挟着尖锐至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冲垮了他用以维系理智的所有堤坝。
父亲灯下温和的眉宇、书房里静谧流淌的墨香、母亲亲手端来的甜羹氤氲的热气、那方砚台常年摩挲后的温润触感……
无数鲜活至极、温暖如昨的画面,如同碎裂的琉璃,带着锋利的边缘,疯狂地穿刺进他几乎麻木的脑海,如此清晰,如此触手可及,却又隔着滔天血海、阴阳永隔。
巨大的悲恸与无处申诉的冤屈,化作灼热的毒焰,疯狂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才勉强将那口逆血吞咽下去。
眼眶瞬间通红,水汽不受控制地汹涌弥漫,却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逼退,只在眼角留下剧烈挣扎后的湿意。
他猛地背过身,剧烈地喘息,肩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旧伤在那瞬间的紧绷下发出尖锐的抗议。他不能失态,绝不能!在这可能布满耳目的地方,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都是致命的。
他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铅般沉重的手臂,用一种近乎痉挛的、极其缓慢的动作,拂去紫檀木匣上厚厚的积尘。
指尖下的木质冰冷刺骨,那“寒梅映雪”的图案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指腹,一路蔓延至心脏最深处。
这不是父亲的那一方。形制略有差异,磨损程度也不同。
但这近乎一致的图案,这同样清冷孤高的气韵,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紧锁的、藏满血泪与温暖记忆的秘门。
痛苦排山倒海。思念蚀骨焚心。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风暴。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个小小的、沉重的紫檀木匣,放入待处理的竹篓最底层,用其他一些破烂杂物将其掩盖。
然后,他继续干活。动作比之前更加沉默,更加僵硬,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已石化。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空洞已久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天崩地裂。
冰封的死寂之下,是岩浆般滚烫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巨大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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