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陛下

林阁老那无声的一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秦彬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连日来的自我压抑、旧伤未愈的缠绵痛楚、深埋心底的冤屈与悲愤,以及那日被旧物勾起的、排山倒海般的回忆冲击,终于汇集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回到那间冰冷囚室般的厢房后,彻底爆发。

高热如同地狱之火,一夜之间便席卷了他虚弱的躯体。

这一次,来势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为凶猛。意识迅速被烧得模糊,在滚烫的混沌与短暂的清醒之间剧烈摇摆。

背部的旧伤在高温下发出博动性的、灼烈的疼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其中搅动。

喉咙肿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火焰,带出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得他整个胸腔欲裂,却咳不出任何东西,只有无尽的灼痛和血腥气。

他被困在冰冷的板铺上,薄硬的棉被根本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反而因冷汗的浸湿而变得冰湿粘腻,紧贴着皮肤,带来另一重折磨。

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战栗,身体时而如坠冰窟,冷得彻骨;时而又如同被投入熔炉,热的每一寸肌肤都要龟裂开来。

小栗子起初还骂骂咧咧地进来呵斥他咳嗽声太响,扰人清静,但在探手摸到他额头上那骇人的滚烫后,也吓了一跳,嘟囔着“别真死在这儿连累老子”,倒是难得地去禀报了李德全。

换来几句“没用的东西”、“尽会添麻烦”的斥骂和一包药性更猛、却依旧粗劣的退热药材,让小柱子煎了送来。

药汁苦涩刺鼻,效果寥寥。秦彬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沉的谵妄之中。

光怪陆离的噩梦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不休。一时是父亲身披沉重枷锁,在诏狱阴暗的通道里回过头来,眼神悲怆而无言,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时又是周澹然那双冰冷无情的凤眸,在无尽的黑暗中凝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虫豸;一时是陆承恩带着狞笑,将浸透冰水的布巾狠狠覆上他的口鼻;一时又是母亲和姐妹们在抄家那日绝望的哭喊,被呼啸的寒风撕成碎片……

破碎的影像、扭曲的声音、极致的恐惧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将他紧紧缠绕,不得超生。

就在这意识最为模糊、防线最为脆弱的深夜,他仿佛感觉到床榻边似乎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模糊不清,融于浓重的黑暗里,悄无声息。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仿佛本身就是阴影的一部分。

然后,一个极其低哑、含混不清、仿佛隔着厚重水幕的声音,幽幽地飘入他烧得滚烫的耳中:

“……北疆……风雪太大……” “……信……送不出去……” “……名单……要毁掉……” “……小心……身边人……”

话语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如同梦呓,又如同鬼魅的低语。关键词模糊不清,却偏偏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触及了某种巨大秘密的诡异感。

秦彬在高热中挣扎,试图捕捉那些碎片化的字眼,试图看清那黑影的轮廓,但意识如同浆糊,根本无法思考。那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极其遥远,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又仿佛只是他自己高烧产生的幻听。

是梦吗?

一定是梦。

是那些关于父亲、关于冤案、关于边境纷争的混乱思绪,在病中扭曲成的怪诞幻觉。

那低语声持续了片刻,忽又戛然而止。如同从未出现过。

床榻边冰冷空荡,唯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依旧。

秦彬猛地抽搐了一下,从剧烈的呛咳中挣扎着睁开眼。

屋内一片死寂黑暗。对面小栗子的鼾声隐隐传来。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高烧依旧肆虐,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喉咙干痛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是梦…… 他竭力告诉自己,那一定是极度虚弱和高热下的幻觉。那些词语,“北疆”、“信”、“名单”、“身边人”……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他潜意识的恐惧和疑惑投射出的扭曲影像。

然而,那低语的声音是那般真实,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这死寂的空气里。

若是梦,为何感觉如此真切?

若不是梦……那会是谁?目的何在?是新的、更为诡异的试探?还是……真的有什么人,冒着天大的风险,向他传递某种致命的讯息?

巨大的疑虑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高烧带来的燥热。他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房梁,只觉得一股比高热更令人战栗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涌来,将他紧紧包裹。

虚实之间,界限模糊。

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看不清前路,也退无可退。

秦彬在高热与寒冷的交替折磨、以及那夜诡异低语带来的惊疑不定中,又煎熬了两日。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因心绪的剧烈动荡和汤药的粗劣而愈发沉重。

大多数时候,他都陷在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片刻,也只觉浑身骨架如同散开般剧痛,喉咙肿得几乎难以吞咽,连呼吸都成了耗尽心力的酷刑。

小栗子早已不胜其烦,若非怕担上干系,几乎想将这麻烦直接丢出去。

李德全那边也再无新的指示传来,仿佛任由其自生自灭。

这日黄昏,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又一场大雪似乎正在天际酝酿。小院内死寂无声,唯有秦彬压抑不住的、断续的低咳声从厢房中断续传出,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却与宫内太监截然不同的脚步声。那脚步沉稳、规律,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院门并未被敲响,而是被直接从外面推开。

一道修长挺拔、披着玄色绣金云纹大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迈入院中。

来人并未带着大批随从,只有两名身着寻常侍卫服饰、却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凝如渊的男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外,如同融入了暮色的石雕。

小栗子正缩在屋里烤火打盹,被骤然推开的门惊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待看清来人面容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连一句完整的“万岁”都喊不出来,只能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澹然并未理会脚下抖成一片落叶的小太监。

他的目光,自踏入院中起,便精准地投向那扇半掩着的、透出死寂与病气的厢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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