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诏书

高大的门洞深邃幽暗,即使是在白昼,也仿佛巨兽蛰伏时微微张开的、择人而噬的口吻,内里光线晦暗不明。

门楣上碗口大小的冰冷铜钉、紧闭时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沉重橡木门扇,包裹着铁皮,铆着巨大的铆钉,无一不在无声地宣扬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容窥探与不容侵犯。

寒风在穿过高大深邃的门洞时,发出愈发凄厉呜咽的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和尘土,打在人的脸上,如同细碎而坚硬的冰针,刺痛肌肤。

秦彬被押解着,步履因镣铐而显得异常沉重迟滞,每一步都伴随着铁链拖曳的哗啦声,他机械地迈过那高高的、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冰冷的青石门槛。

就在踏入城门阴影的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无匹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天灵盖直灌而下,瞬间淹没了全身,几乎要将他本就因伤痛和寒冷而佝偻了几分的脊背彻底压垮、碾碎。

身后市井的隐约喧嚣、百姓混杂的唾骂与议论,乃至那原本无所不在的凛冽北风,似乎都被这道厚重无比的城门彻底隔绝在外,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

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规则森严、等级分明、寂静到令人窒息的、巨大的黄金囚笼。

高耸的宫墙之内,视野并未变得开阔,反而被更多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殿宇、宫墙、廊庑、门洞所切割、阻隔。

朱红的墙壁高大而单调,大部分被皑皑积雪覆盖,只偶尔露出底下沉闷的底色;明黄的琉璃瓦在灰暗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黯淡而压抑。

汉白玉的栏杆、石阶、台基洁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却也冷硬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只有永恒的、冰冷的威严。

偶尔有穿着各色不同品级宫装的低阶太监或宫女,低着头,弓着身,脚步轻悄得如同鬼魅,沿着墙根快步走过,像是被无形线绳精准操控的木偶,即使看到这队押解罪奴的不祥队伍,也无人敢抬头多看一眼,立刻如同受惊的鹌鹑,迅速避让到路边,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直到队伍完全通过。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更凝滞、更沉重、更寒冷,弥漫着一种复杂而陈旧的气息:那是常年焚烧的名贵檀香试图掩盖却未能完全压过的陈年老木的腐朽味、灰尘味、纸张墨锭的微涩,以及某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隐秘交易、无声倾轧、深宫冤魂与岁月沉积下来的阴郁气息。

这是一种权力核心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押送的锦衣卫在将秦彬交给宫内早已等候在此、负责接收的一名首领太监及其手下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没有丝毫迟疑或留恋,仿佛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交接任务。

整个过程简单、高效而冷漠,被交接的秦彬,在他们眼中,与一件需要移交的破损器物并无不同。

来接手的是一位身着藏青色缎面、袖口与下摆绣有繁复葵花纹样、头戴三山帽的中年太监。

他面皮微胖松弛,眼袋浮肿下垂,一双小眼睛却异常灵活,精光四射,看人时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带着一种长期浸淫权势、掌管下人所形成的挑剔、傲慢与刻薄。

他便是内务府下负责管理宫廷所有低等仆役、宫女及罪奴的几位实权管事太监之一——李德全。

李德全手里悠闲地捧着一个精致的黄铜镂空手炉,炉盖上的小孔逸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带着劣质炭火特有的呛人味道。

他慢悠悠地踱到秦彬面前,像是观赏笼中困兽般,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那目光如同评估一件破损严重、却仍能看出昔日精美的瓷器。

他的视线在秦彬额角已经凝固发黑的血痂、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单薄肮脏的赭色罪衣,以及手脚上那副沉重冰冷的镣铐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恶意的嗤笑。

“哟呵,这位就是那名动京城、才高八斗的秦大才子吧?”

他的声音尖细滑腻,像是生了锈的铁片在刮擦,带着十足的、毫不掩饰的嘲讽,“探花郎?翰林院的清贵老爷?啧啧啧,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啊。这造化弄人,也忒会弄了点儿。”

他围着秦彬慢慢走了一圈,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继续用那令人极不舒服的语调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小太监听得清清楚楚:“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这细皮嫩肉的,这双手,怕是连重物都没提过吧?可惜啊,真是可惜了。”

“如今到了咱家这地界,任你是什么文曲星下凡、阁老种子,都不过是这紫禁城烂泥地里的癞蛤蟆,得趴着,得认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认清自己的本分!”

秦彬垂着眼睑,长长的、沾染了雪沫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淡淡的阴影,完美地遮住了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

他沉默着,如同变成了一尊冰雕,仿佛那些侮辱性的言辞只是耳边吹过的寒风,未曾入心。

身体的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一阵阵猛烈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防线,但他只是将戴着镣铐的双手微微收紧,冰冷的铁环紧贴腕骨,指甲深深陷入因寒冷而麻木的掌心,依靠那一点点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和站立姿态。

李德全似乎觉得这番独角戏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有些无趣地哼了一声,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汽,对旁边两个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还愣着干什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带下去!按老规矩,登记造册,打入贱籍!然后……”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拖长了调子,“送到掖庭局浆洗处去。告诉那边的王管事,这可是‘上头’特意关照过的,‘要紧’人物,务必得——‘好好’照料。听明白了?”

“是,李公公!奴才明白!”两个小太监浑身一凛,忙不迭地躬身应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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