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秋雨前

他站起身,依旧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李德全的靴尖上,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湿透的衣袖紧贴着手臂,勾勒出清瘦的线条,冰冷的水珠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下,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映出灰暗的天空和他同样灰暗的倒影。

李德全的目光像探针,细细扫过秦彬的脸,试图从那过分平静的表象下,挖掘出一丝恐惧、慌乱,或者哪怕是屈辱的裂痕。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张缺乏血色的、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如同上好的白瓷,光滑,冰冷,隔绝了一切内里的情绪。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或许是对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感到一丝意外,或许是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生出些许疑虑,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只淡淡道:“杂家瞧你这身也不成样子。去换身干净衣衫,拾掇利落了,即刻随咱家去养心殿报到。那里的规矩,自有人细细教你。”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有劳总管稍候。”秦彬应声,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他转身,走向那间低矮潮湿、与杂物同处的下房,背影在荒芜的院落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挺直得如同风中修竹,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未知命运的孤绝。

一直在远处廊下暗中关注的云舒,此刻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脸上写满了担忧。她与秦彬几乎同时入宫,曾蒙秦彬无意中解过围,心中存着一份感激。

她深知养心殿是何等虎狼之地,尤其对秦彬而言,简直是龙潭虎穴。

见秦彬进去收拾,她犹豫再三,还是趁李德全转身与其他小太监交代事宜的间隙,快步悄声移到下房门口。

秦彬正将一套略整齐些的宦官服包进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秦……秦哥哥,”云舒压低声音,急急道,眼圈有些发红,“那养心殿……不比别处,规矩大如天,步步都是坑,你……万事一定要小心,能忍则忍,千万别……”

秦彬打包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声回应太过轻微,几乎消散在空气中,但云舒知道他已经听见。

她还欲再言,却见秦彬已打好包袱,转身向外走来,目光与她担忧的视线一触即分,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走向等候的李德全,步伐稳定,仿佛不是去往一个可能吞噬他的深渊,而是去完成一项既定的、无可改变的使命。

秋风吹起他额前几缕墨黑的发丝,拂过他过于苍白的脸颊,那双曾经清亮如星、如今却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倒映着紫禁城上空那片压抑的、铅灰色的苍穹。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而他所能做的,唯有将这残破之躯,投入那权力与仇恨交织的烈焰之中,等待命运的裁决,或者……涅槃。

养心殿位于内廷乾清宫西侧,并非紫禁城中最宏伟的殿宇,却是帝国真正的心脏所在。

其规制精巧,气象森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都浸透了权力的汁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跟随李德全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越往里走,空气中的肃静便越发浓重。

先前洒扫处的嘈杂人声、甚至秋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声,都渐渐被隔绝在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显得格外刺耳。侍卫们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李德全身后的秦彬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冷冽。

终于,来到养心殿前的小广场。

汉白玉铺就的月台光可鉴人,映出天上流动的乌云。

殿宇飞檐翘角,鸱吻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殿门深邃,颜色是沉郁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液。门前矗立的铜鹤香炉,并未燃香,却自带一股冰冷的金属气息。

李德全在殿门前略停一步,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方才示意门口的小太监通报。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无一不在强调此地的神圣与不可僭越。

进入殿内,光线骤然一暗。与外界的秋寒不同,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与陈年墨锭混合的气息。

然而,这股暖香并未给人舒适之感,反而像一张无形的、温热的网,密密实实地包裹上来,让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殿内陈设极尽奢华,却井井有条,透着一股冷硬的秩序感。

紫檀木雕花的御案宽大无比,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奏章匣子。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籍珍玩,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却也像是被冻结在时光里的标本,毫无生气。

厚重的明黄帐幔低垂,遮挡了内室的景象,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御前首领太监姓王,是个面皮焦黄、眼角下垂的老太监,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

他早已得了消息,见李德全带着秦彬进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迎上前与李德全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却像刷子一样,在秦彬身上来回扫视了好几遍,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估量和挑剔。

李德全交代完毕,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彬一眼,便转身离去,将他交给了这个王太监。

王太监脸上的笑容在李德全身影消失的瞬间便收敛得干干净净。他转过身,耷拉着眼皮,用一种平板无波、却透着刻薄的声音开始“教导”规矩。

从如何走路(脚步要轻,不能带风)、如何站立(躬身垂首,不能直视天颜)、如何传递物品(需用双手,高举过眉),到何时添茶、何时换墨、何时回避,事无巨细,繁琐至极。

“尤其是这墨,”王太监拿起御案上一方紫玉龙纹砚,语气加重,“给皇上磨墨,讲究的是‘轻、缓、匀、净’。水要滴得慢,力要用得巧,墨汁要浓淡适中,不能有一点渣滓,更不能溅出一滴污了奏章。”

“皇上批阅奏折,关乎天下苍生,若有丝毫差池,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他边说,边用那双枯瘦的手演示着,动作刻意放慢,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娴熟,实则处处透着刁难之意。

秦彬垂手静立,如同最恭顺的学生,将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

他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训诫的对象并非自己。

只有在他偶尔需要微微调整站立姿势时,才能发现他背脊绷得笔直,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愿完全屈服的倔强。

王太监训话的同时,眼角余光始终瞥着东暖阁的方向。那里,明黄的帐幔低垂,寂静无声。

但秦彬能感觉到,帐幔之后,有一道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猎食者,正透过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观察着他这个新来的“玩物”如何在这套繁文缛节中挣扎。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审视和掌控欲,带来比王太监的刻意刁难更巨大、更无形的心理压力。

整个养心殿,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樊笼,而他就是那只被投掷进来的、无处可逃的困兽。空气香暖,却比洒扫后院的寒风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冰冷。

第二次侍墨,是在一个午后。窗外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秋雨。

养心殿内早早掌了灯,烛光透过精致的宫灯罩子,洒下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却丝毫驱不散殿内凝重的气氛。

周澹然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着一袭玄色常服,袍袖边缘用金线绣着细密的龙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

他正垂眸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朱笔御批,时而迅疾,时而停顿。

年轻的帝王侧脸线条优美如玉雕,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闻名朝野的、狐般狡黠的眸子。

此刻的他,看起来专注而沉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宁静。

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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