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彬正靠在耳房冰冷的墙壁上,试图缓解站立一日带来的双腿麻木和手臂酸痛,一名小太监却匆匆跑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秦彬,陛下传你进去伺候。”
秦彬心中一紧。这么晚了,通常批阅完奏折,皇帝便会歇息,极少再传唤侍墨。
他不敢怠慢,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赭衣,跟着小太监重新踏入温暖却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暖阁内烛火依旧通明,周澹然却并未坐在御案后。他换了一身更为闲适的云纹绉纱袍子,负手站在一扇半开的窗前,望着窗外被风雪洗礼过的、墨蓝色的夜空。
冷风从窗口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吹散了殿内一部分沉闷的暖意。
秦彬垂首跪下行礼:“罪奴秦彬,叩见陛下。”
周澹然没有回头,也没有让他起身。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冷厉。殿内只剩下风声呼啸,以及更漏绵长而单调的滴答声。
许久,周澹然才缓缓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依旧冰冷:“朕方才做了一个梦。”
秦彬伏在地上,不敢接话。皇帝的梦,岂是他一个罪奴可以置喙的。
周澹然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寒意:“朕梦见北疆下了好大的雪,埋没了烽火台,也埋没了阵亡将士的尸骨。朕还梦见……有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对着朕笑。你猜,那人是谁?”
秦彬的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他几乎能猜到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
周澹然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秦彬身上,那目光如同窗外冰冷的月色,没有丝毫温度。“朕看不清他的脸,但朕知道,他穿着枢密使的官袍。”
他一步步走近,停在秦彬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秦彬,你说,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是不是也在看着朕?是不是……也在笑?”
这话语中的恶意与迁怒,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秦彬的耳膜,直抵心脏。
他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汹涌澎湃的愤怒与冤屈。
父亲一生忠于朝廷,最终却蒙受叛国不白之冤,含恨而终。如今,皇帝竟连死者都不放过,要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来亵渎。
他死死咬住嘴唇,舌尖再次尝到腥甜的味道,才勉强压制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辩驳。他知道,任何反驳,都只会招致更疯狂的报复。
他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周澹然。年轻的帝王弯下腰,一把攥住秦彬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力道之大,让秦彬觉得自己的颌骨几乎要碎裂。
他对上了周澹然的眼睛,那双眼在烛光下漂亮得惊人,却也冰冷得骇人,里面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恨意,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梦境而生的烦躁与不安。
“说话!”周澹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问你话呢!你父亲,他是不是在笑话朕?笑话朕这江山坐得不安稳?笑话朕连一个死人都无法彻底安心?!”
秦彬被迫仰着头,呼吸艰难,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皇帝近在咫尺的、因怒意而略显扭曲的俊美容颜,心中一片悲凉。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陛下……梦由心生……罪奴……不知。”
“不知?”周澹然猛地甩开手,秦彬猝不及防,额头险些撞到冰冷的地砖。“好一个不知!”他直起身,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消。
他来回踱了两步,忽然停下,指着殿外庭中那片被积雪覆盖、在月光下泛着清冷寒光的空地,冷声道: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那便出去跪着!好好想想,你秦家欠朕的,欠这江山的,到底该怎么还!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起来!”
这是毫无道理的迁怒,是**裸的折辱。庭中积雪未扫,北风如刀,跪上一夜,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面无表情地架起秦彬,将他拖出暖阁,按跪在庭院的积雪之中。
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膝,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扎进他的皮肉骨髓。北风呼啸着卷过,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几乎让他窒息。
暖阁的窗子并未关上,周澹然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窗口,冷漠地注视着庭院中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微微颤抖的单薄身影。
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宣泄那个不祥之梦带来的烦躁,来确认自己对这罪奴的绝对掌控,来告诉自己,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只能在他脚下匍匐颤抖。
秦彬跪在雪地里,身体很快便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麻木。
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视线开始模糊。
他抬起头,望向那扇透出温暖光亮的窗口,以及窗口后那个模糊而冷酷的身影,心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及在那冰冷深处,一丝顽强燃烧的、名为仇恨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竟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雨水混着雪水,将他全身淋得湿透,赭衣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
体温在急速流失,意识也开始涣散。他只能凭借本能,努力挺直早已僵硬的脊背,不让自己彻底倒下去。
暖阁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整个养心殿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只有雨雪落下的声音,淅淅沥沥,如同哀泣。
无人知道,窗后的帝王,是否真的入睡,又是否,曾在那片雨雪声中,听到过一丝来自心底的、微弱的叩问。
秦彬是被冻醒的。
或者说,他并未完全昏迷,只是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陷入了某种浑浑噩噩的停滞状态。
感觉有粗鲁的力量将他从冰冷湿滑的雪地里拖拽起来,架着他穿过黑暗的庭院,扔进了一个同样寒冷、但至少没有风刀霜剑的地方。
他蜷缩在硬邦邦的板铺上,浑身湿透,冷得如同坠入冰窟,每一个关节都像是被锈住般疼痛难忍。
牙齿咯咯作响,额头上却滚烫得吓人。
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他时而觉得自己还在掖庭的冰水里浆洗衣物,时而又仿佛回到了诏狱那阴寒刺骨的牢房,耳边回荡着父亲的叹息和皇帝的诘问。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了他残存的意识。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看到一点昏黄的微光在靠近。是梦吗?还是……又来提审他的狱卒?
那点微光停在了他的铺位前。一张熟悉而稚嫩的脸庞在光影中显现,是云舒。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小宫女服饰,脸上满是担忧和焦急,嘴唇冻得发紫,显然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公子……公子您怎么样?”云舒的声音带着哭腔,压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将手里的灯笼小心地放在地上,伸手探了探秦彬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秦彬想说话,喉咙却干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云舒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几块粗糙的、看起来像是偷偷攒下的伤药,还有一个尚带一丝余温的、硬邦邦的馍馍。
她看着秦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可怎么办……烧得这么厉害,衣服还是湿的……”她急得团团转,在这狭小寒冷的耳房里,她什么也做不了。
最终,她只能咬咬牙,用自己的袖子,徒劳地试图擦干秦彬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又费力地想帮他把湿透的外衣脱下来,但那衣服早已冻得有些僵硬,她力气又小,根本拽不动。
“公子……您撑住……我……我再去想想办法……”云舒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根本请不动太医,甚至连一点像样的热水和干净衣物都弄不到。
李德全的人看得紧,她这次冒险前来,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秦彬看着她焦急落泪的样子,混沌的意识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竟成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
他努力动了动手指,想要表示些什么,却终究无力。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云舒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吹熄了灯笼,将伤药和馍馍飞快地塞进秦彬的怀里,低声道:“公子,您收好……我……我得走了……您一定要撑下去……”说完,她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迅速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
耳房重归黑暗和死寂。怀里的那点硬物,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物,传递到秦彬冰冷的皮肤上。
他紧紧攥住了那包伤药和那个硬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高烧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寒冷又像冰锥般刺穿他的四肢百骸。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冰冷的角落。
他还要活着,活着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活着看到那些将他推入深渊的人,付出代价。
窗外,雨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那光斑微弱得可怜,却在这无尽的黑暗里,成了唯一的存在。
天,快要亮了。
而新的一天,对于秦彬而言,意味着新一轮的未知与煎熬。
但此刻,他紧紧握着那点微小的“拥有”,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顽强地维系着那一线生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