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个极轻微的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暖阁内炉火正旺,温暖如春,然而陆承恩这番话说完,空气却仿佛骤然冷凝了几分。侍立的几位老臣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周澹然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明黄软缎靠垫上,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腰间系着的一块九龙玉佩。玉佩触手温润,雕工精湛绝伦。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幽深,看不出丝毫情绪。
沉默了足足有十数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朕自有安排。”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边缘,语气淡漠,“看紧了便是。别让他死了,”他抬起眼,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陆承恩,“也别让他……太好过。”
陆承恩心头一凛,立刻深深低下头去:“奴才遵旨!定当安排妥当,绝不会让陛下失望!”他背后却悄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陛下这话,看似简单,其中的分寸却极难把握。
既要让他活着受罪,又不能让他轻易死了,这其中的“度”……他暗自揣摩着圣意,却只觉得那圣心如同这暖阁外的夜空,深沉莫测。
周澹然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一本新的奏折,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炭火的微响,仿佛那关乎一個人生死去留的决策,从未发生过。
接连几日,秦彬靠着那碗姜汤和劣质药膏,以及一股不愿就此认输的倔强,竟然奇迹般地熬过了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走路时脚步虚浮,时常感到头晕目眩,咳嗽也未痊愈,但至少不再浑身滚烫,意识也清晰了许多。
手上的伤口涂抹了药膏后,虽然依旧狰狞,但溃烂似乎被稍稍遏制,疼痛稍减。
然而,掖庭浆洗处的苦役却不会因为他的病体而有丝毫减轻。王管事显然得到了更明确的“指示”,对他的刁难变本加厉。
工作量有增无减,而且专挑那些最耗体力、最伤手的活计派给他。其他罪奴和宫女看在眼里,更是明哲保身,不仅无人伸出援手,甚至为了讨好王管事,或仅仅是为了划清界限,更加频繁地给他使绊子:故意将污水泼到他刚打扫干净的地面;在他费力抬起沉重湿衣时“不小心”撞到他;将他洗净的衣物“无意”中重新弄脏……
这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打得人脸颊生疼。
秦彬正埋头在冰水中捶打一件厚重无比、吸饱了水后沉得如同死物的地毯,每一下举起木槌都几乎要耗尽他全身力气。镣铐摩擦着腕骨早已结痂又破开的伤口,带来阵阵钝痛。
突然,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刻意抬高的说笑声从院子门口传来。
只见李德全裹着一件厚实的灰鼠皮斗篷,手里依旧捧着那个黄铜手炉,在一群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簇拥下,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王管事立刻如同见了主人的哈巴狗,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去,点头哈腰,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
李德全目光漫不经心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很快便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穿着赭衣、戴着镣铐、在冰水中艰难劳作的单薄身影。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慢悠悠地踱了过去,王管事紧随其后,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
“哟,这不是咱们的探花郎吗?”李德全在离秦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尖刻,足以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怎么着?这浆洗处的活儿,干得可还顺手?没辱没了您那双写锦绣文章的手吧?”
秦彬停下动作,直起身,垂首默立,并未回答。冰冷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李德全对王管事使了个眼色。
王管事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指着秦彬刚刚费力捶打完、正准备漂洗的地毯,尖声叫道:“哎呀!这洗的是什么?!这污渍明明还在!还有这边角,根本就没洗干净!你这罪奴,竟敢偷奸耍滑,敷衍了事!”
那地毯本就陈旧不堪,污渍深入纤维,极难彻底洗净,王管事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
秦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默。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徒劳,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
李德全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看来,光是干活儿还不足以让你长记性,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王管事,这等怠惰顽劣之徒,该如何处置啊?”
王管事立刻躬身:“回李公公,按规矩,当受杖责!只是……”他故作迟疑地看了看秦彬虚弱的样子。
“嗯?”李德全拉长了语调。
王管事立刻改口:“奴才以为,杖责未免太过便宜他。不如就罚他跪在这院中的冰地上,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该怎么干活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他指着院子中央一处积雪被扫开、露出光溜溜、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地面。
时值寒冬,那地面冰冷彻骨,跪上去不需一刻钟,膝盖就能冻得失去知觉,时间稍长,只怕要落下终身病根。
立刻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太监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秦彬,将他拖到院子中央,狠狠掼在冰冷的石板上。
膝盖撞击在坚硬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罪衣,直冲头顶。秦彬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维持着跪姿,目光低垂,看着眼前被冻得龟裂的地面缝隙。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和脖颈,很快,他的手脚便开始麻木,失去知觉。
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牙齿再次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周围劳作的人纷纷投来目光,有幸灾乐祸的,有麻木不仁的,也有极少数流露出些许不忍,但立刻便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李德全和王管事就站在不远处屋檐下,低声说笑着,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剧。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而痛苦。
秦彬的膝盖从最初的剧痛变为麻木,再到后来如同有千万根针在反复穿刺,意识也开始因寒冷和虚弱而逐渐模糊。
但他始终抿着唇,一声不吭,那挺直的脊背,在寒风中竟未曾弯曲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更久,李德全似乎终于觉得无趣了,才懒洋洋地挥挥手:“罢了,看来是块撬不开的硬骨头。带下去干活吧!别耽误了主子宫里的用度!”
两个太监上前,将几乎冻僵的秦彬粗暴地拖了起来。他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根本无法站立,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拽着拉回水池边。
那冰冷刺骨的水,此刻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灼热般的刺痛感。
这一日的折磨,几乎耗尽了秦彬最后一丝气力。当夜晚再次降临,他被同屋的人如同扔破布口袋般扔回通铺那个冰冷的角落时,整个人几乎已经散了架。
膝盖肿痛难忍,如同被烈火烧灼;双手浸泡过度,伤口再次恶化,脓血隐隐渗出;寒冷和疲惫深入骨髓,连呼吸都感到极度费力。
他蜷缩在薄薄的破被里,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发抖。
屋内的气味依旧污浊难闻,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比往日似乎更加响亮嘈杂,冲击着他嗡嗡作响的耳朵。
然而,极度的疲惫却并未立刻带来睡眠,反而让他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
就在他意识昏沉,即将被拖入睡眠边缘之际,一阵刻意压低的、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耳中。
声音来自通铺的另一端,几个似乎还未睡着的罪奴或太监,正躲在被窝里,交换着宫廷里最肮脏、最恶毒的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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