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怀璋

九月二十七日午时。

小六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擦剑。

剑很普通。

凡铁打造,通身乌黑,样子并不出众,工艺也寻常,比外面铁匠铺卖的只胜在用料扎实,因此挥舞起来也格外笨重。

这是制式的,统一打造,统一发配,明家每个侍卫都有。

而且坏了随时都可以上报,会再发一柄。

没坏也可以。

所以没人会对这种东西多么爱惜。

但她擦得很专注、很认真,浑然忘神。

她的眼睛只看得见剑身上的灰砾和细微缺口,耳朵只听得见细白麻布擦过剑锋的沙沙声,以至于连悬在自己鼻尖摇摇欲坠的一滴浑圆汗珠都没注意到。

直到有人碰了碰她。

她回头。

汗滴砸落。

啪,碎了。

小六只看了看来人,就重新低下了头,一边擦剑一边问,“你来做什么?”

她说话一直这么你来我去的,跟侍卫里排资论辈的氛围格格不入,很让人不喜。但自她进来青蝉就护着她,因此没人逼着她改。

所幸来人也不认为自己需要额外的尊重,他自然地坐下来,递给小六一粒辟谷丸。

“来给你送吃的啊。一声不吭跑出来,该用午食了也不回来,想饿死在外头啊。”

石头很大,即便已经坐下两个人,中间仍隔开了一臂的距离。

小六先是瞥了眼递到手边的辟谷丸,很快又收回目光,“我不要,我不饿。”

“饭不是等饿了才吃的。”

“这是你们读书人才有的见识,我是泥腿子,不知道有这个道理。”

这是头牛犊子,脾性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气劲一起就什么都不管,顶着犄角横冲直撞。也不想这个时候来给她送饭的人是对她好还是对她坏,冷梆梆说话,戳得人心肝肺齐疼。

张进尴尬地笑了笑,声音温煦,既像解释又像自辩,就是不带半分怒气,“我是在学堂待过几十年,可只念过一点圣贤书。先生说我资质愚钝,不配学精深的术法,教我也是白教。我哪里算得上读书人呢?”

他是个不会发火的泥人,被摔烂了都不会蹦起块碎片给那混账东西划出道口子来。

……她就是那混帐。

那粒辟谷丸仍静静地待在她手边,明明不会跑,她非要跟抢似的一把抓到手里,一仰头扔进嘴,跟抢食一样。

“你是不是读书人关我什么事。”肚子里的空虚刚被填饱,四肢渐渐有了力气,小六哐啷一声把剑扔到石头上,一下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呛声道,“那是凤凰蛋么,多稀奇么,你有了我就不配跟你说话了么?”

读书人不是凤凰蛋,但她真是头小狼崽子。

正午阳光太厉,照得石头一片白惨惨。

张进长得好高大一个汉子,坐在石头上,硬是被小六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

“我不知道读书,但我知道识字。”张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回想着曾经握笔的感觉,那可真是熟悉,一下子就蹦出来了,“那不是凤凰蛋,而且一点也不稀奇。”

小六瞪大了眼,咬紧牙关,脸上显出切切实实的怒气。

她的怒气很快被张进打破了,这个一无是处、靠走关系才混到侍卫的缺、平凡到有点懦弱的男人就这么平淡地开口。

“你想学识字吗?”他慢慢蜷紧了手,抬眼看着她,诚恳地说,“我也只会这个了。”

鼻子有点痒。

小六低头皱了皱鼻子,发现没用后就用手大力地揉搓,把软骨揉得喀嚓响,然后痛痛快快打出个喷嚏。

“要是你很想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九月二十七日午时四刻。

“我们刚刚度过了一个很凶戾的时辰。”张进神神秘秘地说。

“兄栗?”小六模仿着发音。

“嗯……就是,很不吉利。”

新认的学生很好问,“为什么?”

“传说以前的修士有两条命,人死了后还能变成鬼,这是第一条命。变鬼之后又死一次,才是魂飞魄散,这是第二条命。”

先生解释着,还想接着说下去就被学生打断了。

“我知道我知道!”小六笑着,“所以朝廷要午时三刻问斩,那是阳气最足的时候,杀人就不怕杀出鬼来啦。”

……

张进顿了一下,然后才泛出笑,用他那宽方的下巴点了点头,“很对。”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头,示意小六坐下来说话。

“你看不出准确的时辰吗?”

少年坐在白石上,微微后仰放松筋骨,她伸直了腿,右脚勾着左腿,嘴里轻轻哼起了歌。

“看不出来。”她仍是笑着,浑不在意地说,“我住的那一带全是酒馆赌坊,它们开门了我就出门,它们关门了我就回家。”

“你家里的大人不喊你起床吗?”

“他们早死了,我一个人住。只要吃的攒足了,我想睡多久睡多久。”

这个年轻人,不,她的年龄明明还称得上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用无比轻松的语气提起自己那悲惨的童年,毫不愤怒,毫不伤心。

张进知道,她没有伪装,她是真的觉得那种日子很正常——一个孩子没有父母,没有亲眷,独自在酒肆赌坊遍布的混乱地区求活,有今朝没明日的日子。

一个人不以自己的悲惨为悲惨,也就不以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剥夺的愤怒为愤怒。

这到底使无知者更加幸运,还是使不幸者更加悲哀。

他看向身旁的女孩,这只小牛犊子有一头细柔的发丝,软软披在肩上。

嗯,只过了肩一点点。

他摸了摸那细软的泛黄发丝,咽下了所有愤懑,只是叹息般地说:“你没有生在好时候,这是你的不幸。”

张进咽了口唾沫,感到喉咙阻塞。

“孩子,太不幸了。”

他坚持着说完了话,

“什么叫好时候?”少年撅了撅嘴,十分不服气,“现在有饭吃,有衣穿,有剑使,还有人教咱们练剑。怎么就不是好时候?”

张进几乎要喊出来了——好时候!这叫什么好时候!太祖治朝的时候才叫好时候!

那时候有的是育婴院,开遍了全天下!他们会抚养孩子长到二十岁,根本不会让一个孤儿去赌坊求喝求吃。你现在过的日子本该从生下来就有!从你父母死的那一刻就有!

人人都说读书好,兴许读书唯一的坏处就在这里。

他们知道了真正的盛世是什么样子,就越发不堪忍受现实的丑恶;他们见过了明君良臣如师如友的携伴,就越发不满于朱门竹门似主似奴的压迫。

——身边的少年摇头晃脑躲开他的手,因被摸了头而有点不满,但还是带着期待催促道:“老张,你不是要教我认字吗?”

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仁义,明晓了什么是德行,敬仰于史书中圣人的光辉,于是也开始自不量力地向那座光辉的高山行进。

他们踌躇满志地出发了,带着长居书斋的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点清高和自命不凡。

路途很漫长,他们遇见了哭泣的孩童,遇见了伤悲的老妪,他们也跟着一起哭泣、伤悲起来。

可他们偏偏没有靠读书完成晋身的目的。

在别人轻蔑的口中,他们是读书读傻了的一群人。

“先不忙认字。”张进这么说,“我们先学其它东西。”

九月二十七日酉时。

整整两个时辰,张进说干了嘴,才让小六大概明白了一些最基础的礼仪。

“就是说,吃饭要等长者或者尊贵的人动了筷才能吃,说话要等别人说完了才可以说,被别人帮助了要道谢。”

小六把最普遍最具体的做法说了一遍,她对“礼”的理解明显很粗糙,因为她紧接着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因为他们比我尊贵?那我要是有一天成为最尊贵的人了,是不是就不用守礼了?”

这般学生,这般顽愚,再好性的先生也会把竹简摔到她头上,再吼一声孺子不可教也。

但张进不是先生,他是泥人。

“不是啊。”他叹了声气,“礼主于敬,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就是君王,也应该牢记‘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的道理,人要是无法约束自己,那跟野兽有什么区别呢?”

“野兽”一词明显刺到了小六的神经,她抿起嘴,生硬地说:“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用你解释。他们不都说我是没人教养的野种么?”

中午分发辟谷丸的时候张进才发现她不在了的,而他找了很久,因为小六跑得很远。

这里离他们那次上山打猎的地方也不远了,周围自然没有一个熟悉的同事。

但小六仍然站起来睥睨了一遍四方,用还未真正成熟的声音骄傲宣布,“我知道他们怎么看我的,我也知道了你那晚为什么那么说,但我一点也不怕。他们是只敢躲开我嚼舌根的懦夫,就像躲在一起取暖的羔羊,他们未必喜欢臭烘烘的羊圈,但只有那样他们才能感受到安全。”

“你不一样……”张进喃喃道。

“我不一样!”小六扬起眉,她还很年幼,即便刻意表现得坚强,也不能使自己立刻成为出鞘的寒剑。

但她是只年幼的狮子,在亲切的人面前炫耀般抖撒新长出的鬃毛。

“我知道靠自己活下去不是那么难,就是要我离开明家我也不怕!我就是那么过来的,为什么要害怕回到从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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