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见秋对着摆了一书案的点心、茶叶发呆。
这次邀约,她原以为最大的可能会是“鸿门宴”。自己来雍都和陛下走得太近了,这或许引来了太傅的不满,她甚至把王家年轻一代出名的子弟都分析了一遍,谁可能成为“项伯”,谁又会是“项庄” ,都在心头考虑过一遍又一遍。
次一等便是拉拢。陛下都还处在太傅的羽翼之下,声望实力远不如太傅,因此太傅可能不会急着除掉她,那会招致陛下的怒火——虽然是很稚嫩、无用的怒火,但总归能避免就不必在君臣间平白添道裂痕——他可能会用官位、宝物或者巩固在明家的地位来拉拢她,也可能在不经意间展示一点自己拥有的权势来威吓她。让自己成为他在陛下身边的棋子?间谍?随便怎么说,反正就是给他私递陛下密事和潜移默化让陛下听从他意愿的人。
最次一等,王太傅其实是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家伙,既没有杀了她的决断,也没有拉拢她的气量。只敢用一点可笑的手段来恐吓自己,比如在自己来拜访的时候让一个小厮出来打发了她,又或者在交谈时嘲讽她的出身让自己难堪。
——所以她对那漫长的山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可现实颠覆了她所有揣测。
她见到的是一个慈爱、睿智的长者,却又不是一座高高在上的神像,呼吸间也会时不时露出凡人老头子的狡黠。
仿佛她真的是去山上拜访许久未见的大父,因为学业做得不错得了夸奖,走的时候再拿了一堆老人认为小孩子应该喜欢的东西回家。
如今回想起来,昨日真是一次愉快、亲切的会面。短短一个时辰,她对王太傅的印象居然不可遏制地好起来,最荒谬的是,自己怎么会对一个刚见面的人——而且还是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开玩笑?
太奇怪了,种种疑团缠紧明见秋的心脏,让她抿紧了唇角。
仲春阳光不盛,但打进窗户,也能把明见秋的脸照得纤毫尽现。屋外打扫的奴仆偶然抬头,就看见了自家主人宁静的面容,他没正经读过书,只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仙中人了。
但直视主人是大不敬,他一反应过来就慌忙低下头,又胡乱舞了两下扫帚。
心脏缩紧的恐慌带来后怕,他在心里大骂自己,没看见阿曹是怎么滚蛋的吗!眼珠子还敢乱瞟!迟早把这对招子挖了完事!一天天钱攒不到几厘!小花都在武卫贴身伺候小姐了,还这么混下去,小花怎么可能嫁给他!阿母去的时候死拽着他的手,要他认真长大,娶一个妻,生一个儿。尽管卖身主家为奴,名姓早改,但也千万要留下后人,传下姓氏。
如今他长大了,他当然是很爱小花的,也想娶小花为妻。
但她阿父怎么就非要阻在自己和小花中间呢,以前在本家的时候就天天拦着!一干完主子那边的活就叫小花回去生火做饭,就为了不让他和小花藏起来说说话、牵牵手。
现在好了,自己在雍都伺候主人,小花在武卫伺候小姐,连寄信都难如登天——那要大修士才能做到,当然是很难了——下次再见,可能小花已经嫁作人妇或者随她阿父的意,娶了个清秀小郎。
其实他无父无母,嫁给小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日后到了泰山府君面前,求他老人家发发慈悲心,让自己见阿母一面。到那时候,他就拉着小花的手,让阿母看,阿母肯定欢心,也就不会怪他没能娶一个妻了。
可小花阿父只喜爱长得白白净净像读书人的小郎君,心心念念要小花娶一个清秀小郎进门。
要他来说,哼,那些小白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是能安安心心过日子的人。而且自己也不是天生愿意长得五大三粗一嘴络腮胡啊!
可她阿父那么讨厌自己,要是嫁进他们家自己还不得被活活磋磨死!若是真一拳一脚打起来,比比手上的真功夫,他当然不怵那老头子。可是嫁进别人家就要柔顺才好,他要是跟那老头打起来,别人肯定会在后面嚼舌根,小花也会左右为难。
他一边把力气都发泄在扫帚上,一边哀叹活着怎么这么难,一边假装清扫窗下的灰尘,再偷偷瞄主人一眼。
——还是那么宁静的神情,似乎还含着一抹笑。主人过得真好啊,肯定不会有什么烦恼。
明见秋烦躁得想撕书,想砸桌,想打人,想被打,想在地上跟人厮打着滚来滚去,见点血最好!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每次刚过得好一点就有一个人堵在前面的路上,毫不客气地压制住自己,笑着说,怎么样,你为什么这么无能啊?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吗?啊,你连我想做什么都看不出来?太废物了吧。
——废物,让出你的位置。
明见珂是这样!明沨是这样!王启霁也是这样!
白皙的手死死握住茶杯,茶杯被突如其来的重力压迫窒息,裂出道道细微裂纹。
喀,茶杯被轻轻放回桌上,裂纹悄无声息地弥合。明见秋再一次从暴怒的边缘唤回了自己。
关于这次见面的一切重新在脑中一幕幕回忆。
除了王太傅的竹楼居所,整个后山都笼罩在浓厚的灵气中,山道上的雾气是灵气太浓郁而由气化雾形成的。太傅在王家地位超绝,他住的地方设下耗资巨废的大型聚灵阵是件很正常的事,但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将灵气拦在太傅真正居住的地方之外呢?难道是要把灵气节省下来喂小鹿吗?
小道两旁的竹子栽得太密了,简直是将整座山都掩在翠竹之下。王太傅是园林大家,不应该不明白疏落有致的道理。
竹楼外表很温润,是黄竹所建,泛出淡黄色的光泽,却没有灵气波动的痕迹,这也很奇怪。山上随处可见的翠竹都散发着灵气,最重要的地方却用了凡竹修造,说是为了好看也很勉强,黄竹毕竟不如翠竹使人心怡。便是太傅审美异人,那漫山遍野的翠竹又有什么解释呢?
人常言,登高远眺,可太傅的居所为何只在半山腰?
当时不觉有异,如今细细回想,整个会面,从头到尾,都笼罩在一股怪异的氛围中。
明见秋一边想,一边取来静放在书案一角的信纸。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自叩别尊颜,已逾数月,定省久疏,罪与时积。承父教诲,敬拜尊长,慈训诲诲,心甚感念……谨肃寸禀,难尽下怀,肃此奉陈,不尽欲言。伏乞温清珍重,禀请金安。”
写完后,笔尖在信纸上空悬了一瞬,最后才落下落款。
“儿见秋叩禀,二月二十四日。”
墨迹落笔即干,信纸被迅速塞进信封,信封被随意地扔在案上。
明见秋向外喊了一声,“青尚。”
青尚急匆匆走进来,“少主。”
她刚才或许在练剑,此时脸色红润,眼睛明亮,说话微带气喘,行走间迅疾如风,为沉闷的书房带来一股少年的朝气。明见秋觉得空气突然流通了许多,于是抬眼对她笑了一下,这才发现青尚衣袍下露了一节小腿出来。
明见秋有点惊讶,她记得青尚两月前才做了衣服。
可能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因此长高就格外明显。
“不要急。”明见秋支着头问她,“你长高了,怎么不去裁几件新衣服?”
青尚抿嘴笑,扯了扯衣服,尽力使它平整些,有一点羞涩地说道:“还能穿呢。”
明见秋假装生气,却掩不住冒出头的轻快,“不准,难道外出行走,让别人笑话我缺了你一件衣服穿?”
她再次捻起一张信纸,悬在空中几笔写好就交给青尚。
“你拿了去给管事,让他给你拨料子裁衣服。”她想了想,补上一句,“样式不用跟侍卫服一致,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宣纸上笔锋凌厉,字里行间似乎能看出主人的愉悦。青尚悄悄把信纸往手心藏了藏,心尖像泡在蜜里,脸颊抿出了酒窝。
明见秋这才把先前写好的信封递给她,“这是寄给父亲的信,你速去办,走特急通道。”
书房里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天上的太阳也抖擞抖擞精神,窗外阳光大炽,昨夜潮湿春雨引发的阴冷散去大半。
管事治家很严,对小奴从不手软,是个无错也要打三板的性子。庭院里的仆人不敢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但也都心照不宣地一起来到院里扫扫落花。
二十四五个人拢成一团挥舞扫帚,整个院子落花落叶齐飞的景象正好落在明见秋眼中,她叫住正要出门寄信的青尚。
“信明日再发吧。告诉家里其他人,有想给武卫寄信的可以一起,不用费钱。”
于是明宅今晚便充满了仆从们兴奋的叽叽喳喳,到处都是哀求声、呵斥声、带着小精明的应允声。
“阿姊,您便帮弟写几个字吧?我三年没回家了,走之前家里还给我定了个小娘子,如今都不知道人家是否还在闺中啊!”
阿姊冷笑一声,“原来你三年未归家,不思父母高堂,只念着城里哪家的小娘子?滚蛋!”
那人哀嚎,转身奔向他人,“阿兄——!”
“自然自然,可这……”被唤作阿兄的人竖起两根手指放在那人眼前,充满暗示意味地搓了搓。
那人憋着气忍着泪排出五块铜板。
见不是灵石,阿兄嘁了一声,丧气归丧气,铜板还是被极快地抓进掌心。
通铺房里热闹了一夜,灯火也亮了一夜。
只有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任同伴怎么叫都不出来,蜷着身子一心一意在纸上写信。他既能识字不必下气求人,也不趁这时候去赚那几枚铜钱,只想给小花好好说几句情话。
他咬着光秃秃的笔杆子得意地想,自己肯定是这里最快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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