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轻摇,风儿晃下了竹叶,落在地上积成厚厚一叠。
这是王太傅的私山,虽然在王氏府内,却没人敢随意出入。
——尤其是太傅的竹楼住处。
一个脑袋悄悄探出后门张望,见王太傅正在案前俯身疾书,眼里立时渲出三分笑意,
她脱了木履,脚上只穿一双鞋袜,悄无声息地慢慢将竹门推开一条小缝,挤身而入。只着鞋袜走起来已经很是寂静无声了,绕是这样,她还是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一小步一小步点着向前走。
突然!
这少年一下子扑在老人背上!
两只手捂住老人的眼睛,声音被刻意压得低沉,“哼哼,你被抓了。你得……”
可惜业务不熟练,卡了一下,后面全说得磕磕绊绊,“要想从此过,得,得留下买路财。”
她说完后很是得意,眉梢翘得高高的。
王太傅搁下手中的笔,被捂住的眼里满是纵容,配合道:“英雄,灵石在旁边柜子第二层里头,饶了老朽吧。”
少年不满,两胳膊抱着王太傅脑袋乱晃,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诶呀,大父!大父又猜中是我啦!”
她说完就撒开手,坐在地上抱胸气鼓鼓地看着大父,眉眼带着未经人事的天真。
王太傅笑了,这是他最疼爱的幼女留下的遗腹子,长得又机灵可爱,因此最得他爱怜,与诸孙相比,待之格外不同。
所以即便她捉弄人不成,反坐在地上耍赖,王太傅也毫不动怒,只点着小孙女的鼻子轻斥,“顽皮,跟谁学的这招数。还不快起来,衣服脏了自己洗啊。”
“才不呢,大父这儿最干净了,不会把保儿衣服弄脏的。”少年神情娇憨,让人不自觉地想去宠她惯她,“这是刚做的衣服,大父不也常说新衣要做旧才舒服嘛?”
“一嘴歪理。”王太傅轻轻拍了一下小孙女的头,眼含笑意。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孩子,饶是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恪守家规,自己治饭濯衣,从不向他耍赖要奴仆、买法衣。
保儿揉揉脑袋,说道:“孙儿有错。”她说完后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地去偷瞧大父脸色,可惜道行浅薄,什么都没看出来,“昨天大父见客人,孙儿不该躲在暗处偷看。”
王太傅斜瞥自己这孙儿一眼,这傻小子敢来认错,怎么不知道动脑子想想。就她那点微末本事,要不是有她大父为她!遮掩,哪能安安稳稳一直躲到明见秋走后还没被发现。
可能真的是跟小孩子在一起久了,心性也会重返年轻。看着小孙女自觉做错了事却一直没受到惩罚,惶惶来寻大父的样子,他心底居然油然生出当年初为人父时为长女挽补过失的满足感。
但孩子做错了事不能就这么放过去,所以,“嗯,保儿怎么能做这种事?太无礼了,大父要罚你。”
小孙女咕噜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扑过来摇着大父手臂撒娇,“大父罚轻些嘛,罚轻些嘛。”
王太傅声音严肃,扒下孙儿的小手,“不准。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偷偷溜到大父书房也就罢了,见大父会客,不赶紧退下,竟还偷听我与客人的谈话。保儿是不是做错了?”
小孙女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点头。
“本该罚你挑水上山二十日,再抄写经书千页。”
本该?这是不是漏口风了?保儿顿时眼睛发亮,上前搂住大父手臂。
大父果然改了决定,“但是嘛,保儿自己来找大父认错,也很乖。既然这样,保儿应该得到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来跟大父说说,你对昨天那位客人的印象是什么?”
小孙女蹦了一下,几乎要欢呼起来,王太傅的语声也憋不住笑意了,“说好了就只抄书十页,不用挑水了。”
山道石阶四万,走一次累死半条命。
见着弥补的机会,保儿赶紧绞尽脑汁回想。
嗯,她见大父的时候没像之前那个穿红色衣服的一样在门口就吓瘫了,也没有像那个跟她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姓王的上来就磕头要认老祖宗,更没有上山到一半就死活走不动连滚带爬下山。
少年声音稚嫩却果断,“她好看!”
“嗯?”王太傅语带威胁,“想挑水是不是?”
“大父听孙儿解释呀。”少年昂起头,在屋内走来走去,骄傲得就像一只打鸣的小公鸡,“她是明家人,还坐上了少主的位置,以明家在北州的地位,这不就是世子吗?明叔父可是有三个孩子的,个个比她年纪大!依孙儿看,那三位阿兄阿姊也不是庸人,本事哪里就差到不能见人的地步了?前年陛下三召明叔父速送年轻一代的优秀子弟入京,明摆着是要插手少主选任,明叔父撑不住压力,最后送了三个人来雍都,其中就有如今这位明少主。可他的孩子却一个没来,真是奇也怪哉。”
说到最后,少年忍不住笑出来,露出嘴里的小虎牙,神情促狭极了。
王太傅反转笔杆,轻敲一下小孙女的头,语气淡淡,“胡言,什么叫插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明家是大周皇族一手栽培起来的,别说区区少主之位,就是家主,谁来做也应听从陛下的御令。”
少年嘻嘻笑道:“是呀是呀。所以孙儿说嘛,陛下年轻,见三个人放在跟前任她挑选,自然选了最好看的啦。”
王太傅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小孙儿生下来就被他抱到膝下,从不与家中兄弟姊妹玩耍。虽生在雍都,但对姬皇室竟然一点敬畏也无,如今时局之下,不知是喜是忧啊。
“继续说,一个‘好看’可不能就让你把挑水赖了去。”
少年回忆着大父书房里有关这位客人信息的玉简以及她的表现,“不卑不亢,她出身着实算不得好,若循规蹈矩,日后不过是嫁出明家沉沦一生的下场,但面见大父竟能谈笑自若,可见心性坚韧。脑袋也很聪明清醒,大父予她珍奇功法,孙儿观其神色,竟不欢喜,反倒忧愁,应是忧心一魂双体之术惹人忌惮。”
王太傅随口问道:“哦?惹谁忌惮?”
小孙女瘪瘪嘴,心想大父明知故问,坏极了。
“当然是惹一切自觉不自觉想完全掌控她的人忌惮。”少年胆量颇大,说话毫无顾忌,“比如陛下、明叔父……”
“好了好了。”王太傅听得头疼,连忙打住,“说下一个。”
什么嘛,说了又不听,大人都这个样子。
“按太祖规矩,一族少主之位不应局限在家主的儿女之中,应在所有本族血脉里择优而取。”这规定早就名存实亡了,所以少年说起来很是不屑,两手抱在胸前,指尖在手臂上随意地敲着拍子,“但凡谁坐上了少主之位,都应改认当时的家主为父母,改籍改谱。非家主之子得到这样的殊荣,无一不对家主感恩戴德,视同再造。可大父提到明叔父时,明少主却脸色苍白,孙儿虽不知为何,但都坐下来喝茶喝那么久了,总不能说是爬山累着了吧?”
“毕竟不是至亲,强逼认父,人多生怨。太祖是为了减少阻力,才不得已发此命令。兴许明议郎性格直率,不饰神色,也是应有之理。”
王太傅替明见秋说了句公道话,结果自家孙儿下一句话就是问,“那大父给她功法,有想过日后以此要挟吗?”
老人看一眼小孙女,笑得慈爱,“你大父想杀谁,都用不着此鬼蜮手段。”
“还有什么?谈话也偷听了,玉简也偷看了,若只说得出这么点,大父可要罚你好好读书了。”
少年嘿嘿地笑,“原来大父都知道呀,怎么不拦着孙儿?”
“大父这儿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看。”王太傅摸了摸小孙女的头,“保儿你记住,家世功名,不过转瞬成空。生于大争之世,只有自己的修为、学识才是最可靠的。”
少年神色害羞,似乎想躲,但最终还是没动,任大父抚摸自己脑袋,点了点头。
“其实孙儿还追下去了,看见她亲手接了二伯伯牵羊羔的绳索,应该也算亲近随和、礼贤下士吧。”
王太傅赞同道:“嗯,你二伯伯端方肃正,却无巧智,入朝为官我实在不放心,干脆拘他在家读书,如今还是个白身,家主之位又是你大姑姑的。明议郎身上既有朝廷授官,又是明家少主,她肯同辈相待、折节下交,品性不错。”
明明话是少年自己提出来的,结果被附和了她还不高兴,嘴里嘟嘟囔囔,“二伯伯也不差,孙儿不该这么说。”
王太傅笑着把孙女抱到膝上,颠了颠少年,“古人说,抱子不抱孙,你二伯伯就从未被我抱过,他性子懦弱,说起来有我的一份过错啊。保儿说得不错了,挑水抄书都免了,还有什么吗?”
“嗯嗯,还有还有。”少年语气笃定,“口味奇特,她居然喝得下大父的茶,太厉害……诶哟!”
小孙女被狠敲了头,一脸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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