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几名老御医跟着孔归厌出了屋。

“小弟伤情如何?”孔归厌问。

独孤明依旧面朝天际,睁开了眼。

几位御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孔归厌驰骋沙场多年,负伤无数,对秦方好的伤情其实已经估摸的差不离,却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能从御医口中听到一丝万幸。

“孔大人,秦小公子陈伤未愈,如今又……”

老御医无法承受孔归厌希冀的目光,垂着满是褶皱的眼皮,停顿许久,才继续道:“如今又遭重创,胸骨骨折,脏腑受损,气逆血蕴于肺脏,淤血攻心,恐怕……”

“若是秦相尽快赶来,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空气凝滞良久。

孔归厌绝望地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已是满目凶光。

他猛地转身两步并一步跨到独孤明身旁,一脚将宣风踹得撞在背后的屋墙上。

“狗奴才!明知他身体羸弱,为何下此重手!”

孔归厌踹宣风的这一脚,就如宣风踹秦方好那一脚,都带着怨气。

宣风靠在墙上半天没爬起来,捂着胸口道:“宣风甘愿给小公子偿命。”

孔归厌上前倾身抓住他的衣襟,将人半提起来,咬牙道:“你一条贱命也配?”

宣风将视线移至独孤明修长背影。

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是先帝亲自给圣上挑选的近卫,跟随圣上十年之久,同圣上亲如手足,如今被人如此羞辱,圣上作何感想?

独孤明在想什么,他在想他的大祁江山,在想如何面对恩师,如何面对屋里躺着的小师弟。

天边彤云渐渐暗淡。

独孤明转身进屋,迈着沉缓步伐穿过众御医,坐在床前静静看着睡容安详的少年。

真白。

白的像一团即将消散的云雾。

明明晨间歪着脑袋同他说话的时候还莹若脂玉。

不是自称金刚不坏之身吗?

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醒醒吧。

今日的猎物还未分,你这样贪心,一定会要走九成猎物吧,朕让给你便是。

还有那只白虎,一并给你。

勤政殿那架皇宫最大的檀木屏风才用了不到半月。

宫娥太监还等着和你打牌玩乐。

醒醒吧。

算朕……求你。

秦家人赶来的时候,秦方好只剩一丝游气。

方氏本就哭了一路,见到秦方好那一刻便伤心过度晕厥过去。

秦方女捶打着孔归厌,哭骂道:“我反复交代你小弟不通骑射,要多看顾着些,好好的人交给你,如今却命若悬丝的躺在那!你是怎么当姐夫的!”

孔归厌一言不发,任她打骂。

独孤明立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眼,无法直视秦家每一张面孔。

团哥儿抱着圆圆哭做一团,秦思道自进屋后便没开口说过话,只是坐在床前一直看着儿子,看不清了便扯袖口擦擦眼睛再看,看一眼就少一眼。

屋子里默哀的默哀,痛哭的痛哭,灵堂一般。

秦方好对这一切不为所知,他如一缕轻烟,飘渺在无尽黑暗中,头顶一点白光如迷途灯塔,牵引他慢慢靠近。

黑暗里传来妇女撕心裂肺的恸哭声。

她说她的心都要碎了。

秦方好此时五感尽失,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完全是虚无状态,听见这哭声却莫明心痛,揪心的痛。

哭声像风筝线一样拉扯着他,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地飘向白光。

他在二者之间身不由己地翩跹沉浮。

忽地!身体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按住!

他的四肢如海藻般朝白光招展,胸口却被巨力野蛮往下推。

身体在黑暗中迅速下坠。

秦方好在失重感带来的惊恐无措中猛地睁开眼!

“醒了醒了!”

“他醒了!”

一屋子人纷纷挤到床榻前。

秦方好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虚弱地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到独孤明脸上的时候,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御医们以为他又要厥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来就扎针掐人中,疼的秦方好心里直骂娘,身上却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气得真厥过去了。

御医们折腾一番,把人弄晕过去后,又开始轮流把脉,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回光返照。

屋里又是一阵震天哭喊声。

此时已经是秦方好受伤第三天,皇帝无心狩猎,其他人肯定也兴意阑珊。

狩猎队伍鼓馁旗靡摆驾回宫。

秦方好的身子像满是裂痕的瓷瓶,不堪颠簸,只能留在行宫养伤。

他五内俱崩,回光却照得相当持久,众御医啧啧称奇。

内伤愈合极耗体力,秦方好整日整日的沉睡,醒来便喝汤药,有时一碗药没喝完,人又睡过去了。

秦家人轮流日夜在床前看护,大多数时候在探秦方好的鼻息,他太虚弱了,好像随时会悄然离逝。

有一天,秦思道引了个年轻男子进屋,轻声对秦方好道:“好儿,亶王来看你了。”

男子背光立在床榻前,腰悬长剑,伟岸身姿遮挡住大半烛光,仰头笑了一声,朝秦方好伸手,道:“这位仁兄没事吧?”

是那日在巷子里出手相救的侠士。

秦方好缓缓眨了眨眼睛,他现在连呼吸都胸痛,更没法说话,只能抬起枯瘦如柴的手去够亶王的大掌。

独孤忠倾身接住他的手掖进被子里,笑道:“看来这位仁兄已无大碍。”

说完在床榻前坐下,继续道:“自那日相遇,后听闻相国府小公子遇袭,我猜就是你了。今又闻你身负重伤,所以回封地之前贸然打扰,来见你一面。”

“说起来,怎么每次相见,秦兄都如此狼狈,等你重伤痊愈了来封地找我,我教你习武射箭,我的箭术在大祁可是数一数二的!哈哈哈!”

他五官很硬朗,眉眼总是带着年轻人意气风发的笑意,秦方好扯动嘴角,也跟着笑了下,忍着胸腔剧痛,开口问:“何时……走?”

独孤忠道:“就这几天。”

“别走……”秦方好又困了,说话渐渐无力,“谢…你…”

独孤忠正要开口说话,见秦方好已经合上眼皮,神情一愣,下意识抬手在他鼻间探了探,还活着。

“这就睡着了?”独孤忠盯着秦方好苍白削瘦的脸庞,嘴里喃喃道。

他自小身体强健,连发热咳嗽都鲜有,习武受伤养两日便生龙活虎,无法理解秦方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少年为何如此脆弱,只是挨了一脚便奄奄一息。

秦家人近日心力交瘁,疲累不堪,独孤忠不好多叨扰,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后来秦方好睡醒,艰难地扇动睫羽,软绵绵的求秦思道留下亶王。

若是往日,秦思道不但不会答应,还要讲一堆大道理训斥他一番。

现如今,儿子这般楚楚可怜的央求他,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要想办法摘下来,当即出发进宫面圣。

独孤明有些意外,沉默良久,还是恩准了,又问:“方好伤势如何?”

秦思道揖手,道:“回陛下,御医说暂无性命之忧。”

独孤明看着堂下的业师,狩猎过去月余,他好像苍老了十岁,给他赐座也不坐,自始至终都恭恭敬敬地揖手回话。

“老师……”独孤明低声唤了声。

“老臣在。”秦思道的声音平静似一潭寒水。

独孤明木然望向殿外天光,许久后,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轻声道:“退下吧。”

秦思道这些天看护儿子积压了许多公事,同御医商议后,将秦方好像易碎品般抬进垫了五床蚕丝软衾的马车里拉回了相国府。

秦方好已经能坐起身了,醒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独孤忠和谢真经常来陪他下棋打牌解闷。

秦方女进屋的时候,秦方好和独孤忠正坐在罗汉床上下象棋,谢真在一旁观棋。

见过礼后,两个外姓男子便告辞了。

秦方女坐到罗汉床另一侧,笑道:“圣上来探望你了,一会儿可不许无礼。”

“他来干什么?”秦方好手里把玩着棋子,不耐烦道,“不见,就说我睡了。”

秦方女嗔他一眼,道:“你跟圣上生什么气,阿姐不是已经给你报仇了吗?”

那天她打骂完孔归厌,又提了把长剑出去,在宣风心口刺了一剑,可惜女人家手劲儿小,没刺到要害。

“要不是他惯着,那匹夫敢如此大胆!”秦方好将手里的棋子摔在棋盘上,说起报仇,更来气,“你那算哪门子报仇,才刺了一剑,便宜他了。”

他遭了这一趟罪,写点野史,摘点仙人掌已经不能解心头恨了,他现在只想活剐了宣风。

秦方女叹口气,道:“等你伤痊愈了,我让你姐夫把那狗奴才捆来,你想刺多少剑刺多少剑。但是不准对圣上无礼,爹为了你的事已经跟圣上起了隔阂,你不可再让他老人家为难。”

秦方好不听,如果可以,他想连独孤明一并活剐了,让他们主仆两个整整齐齐共赴黄泉。

院外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小丫鬟冲进屋里报信,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姐,少爷,圣上……到院门口了!”

话声未落,独孤明已经跨进屋了,身后跟着秦思道和独孤忠。

秦方好往软枕上一靠,准备装虚弱逃过行礼,被热心青年独孤忠一把捞了起来,扶着下地行了礼。

独孤明视线在独孤忠掐在秦方好腰侧的大掌上停留一瞬,自顾自坐上罗汉床。

大概是知道秦方好不会给他好脸,独孤明先将其他人屏退出去,以免大家都尴尬。

流云出去前放了一篮橘子在炕桌上,对秦方好道:“这是南甸国进贡的蜜橘,圣上听说小公子爱吃橘子,亲自挑了一篮最大最新鲜的带给您尝尝。”

秦方好冲流云绽了朵笑颜,非常诚挚地对他说:“谢谢!”

“呃……”

流云看向独孤明。

独孤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随后从篮子里拿了橘子在手里剥皮,问秦方好:“身子可好些?”

秦方好看着他手里的橘子,忽然有种“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的感觉。

原来已经秋天了。

没听见他回话,独孤明抬起头,将手里剥开皮的橘子递给他。

秦方好没接,一双桃花眼阴鸷地盯着独孤明。

这里没别人,以他俩恶劣的君臣关系,没必要装。

屋里草药糅合熏香的怪味渐渐被橘子清爽香气覆盖。

独孤明把橘子放在炕桌上,推到秦方好面前,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橘子剥皮。

秦方好收回眼神,躺靠在软枕上,合上眼。

屋里只剩剥橘子的撕拉声。

将第五个剥开皮的橘子放上炕桌后,独孤明突然开口问。

“你想怎样?”

秦方好睁开眼。

他想怎样?

他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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