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端详着秦方好的侧颜,气色好些了,消瘦了许多,原本柔和圆润的下颌线变得深刻锐利,正如他此刻看向自己的眼神。
这比他往日的狮子大开口更让人头疼。
“说话。”独孤明大概这辈子没跟人说过软话,连叫他狮子大开口都是命令的语气。
秦方好垂眸靠在软枕上,一言不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说什么?
说想活剐了你们主仆俩你爱听吗!
秦方好清楚独孤明为何舍得纡尊降贵来示好。
近日亶王频繁出入相国府,他急了。
秦方好求秦思道留下亶王,就是在故意挑衅独孤明。
他要让独孤明知道,他爹是相国,他娘是东林巨室方氏贵女,他兄长是手握三十万大军的将军,他姐夫曾是征西大将军,如今各方将领有大半都曾是他的部下。
他秦方好可以是你忠心耿耿的臣子,也可以是你势均力敌的敌人!
你独孤明都得罪不起,更何况你身边一个近卫!
屋里陷入长久静寂。
最后是秦思道和独孤忠进屋打破凝寂。
独孤明正在用丝巾擦手,秦思道看了眼炕桌上摆的橘子,揖手道:“陛下,天色已晚,老臣略备薄宴,诚请陛下垂尊纳芹。”
独孤明擦完手,将丝巾置于炕桌上,道:“好。”
秦思道躬背抬手引路,独孤明起身整衣,见秦方好坐在罗汉床上一动未动。
独孤忠在一旁笑着解释道:“陛下,方好不能见风,都是端了饭菜在房里吃!”
独孤明负手斜睨着秦方好,冷声道:“今日无风。”
秦思道忙走到罗汉床前,连连对秦方好使眼色,道:“好儿,快起来陪驾!”
秦方好佯装虚弱不便,缓缓起身挪到床边,侍女拿了锦缎披风给他罩上。
独孤明知道他在装,听说他跟亶王摇骰子的时候活蹦乱跳的,凛他一眼,抬步往外走,秦思道赶忙跟上。
独孤忠揽扶着秦方好的肩跟在后头嗟叹道:“秦兄你太瘦了,我这么揽着你,竟觉得你有些小鸟依人。”
说着大掌滑到他腰侧,又道:“你看这弱柳腰,不堪一握啊!一会儿可得多吃点!”
秦方好现在确实瘦,每日几碗汤药下去,嘴里苦肚里饱,龙肝凤髓也无法下咽,怎能不瘦。
“哼,小鸟依人?”秦方好偏头看了眼比他高半个头的独孤忠,不服气道,“我还未冠,还在长身体,明年这个时候我就是立地金刚了,届时该王爷倚着我了!”
独孤忠哈哈大笑,道:“好!本王等着倚你!”
独孤明闻言,长步微顿,神情淡漠到近乎冷漠。
秦思道瞥一眼独孤明,额头直冒冷汗。
饭桌前,独孤明端坐主位,秦思道和独孤忠在两侧陪席,秦方好和方氏依次,秦方女家中还有一双儿女要看顾,没留下用饭。
独孤明拘守“食不言寝不语”古训,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用饭。
他本就话少,旁人也不觉有异。
秦思道夫妇殷勤招呼,亲自布菜。
桌上只有秦方好和独孤忠没心没肺的谈笑声。
秦方好说要跟独孤忠学武艺。
独孤忠一条胳膊搭在秦方好肩头,豪气万丈道:“等你好了我就教你,保你学成之后一个打十个!哈哈哈!”
两人碰拳立约,一顿饭下来光他俩海口胡吹。
晚间,秦思道送完外客来到秦方好院里,在罗汉床沿坐下。
炕桌上还摆着独孤明剥好的橘子,秋日气候干燥,橘子表面已经干了。
秦方好已经褪去外衣准备睡了,见父亲心事重重的进屋,便罩上披风坐到罗汉床上。
秦思道吟思半晌,开口道:“好儿,为父知道你为受伤一事心怀执怨。那近卫毕竟是圣上的人,要处置也该圣上处置,你姐姐姐夫代天子行罚已经是僭权。”
“为父求圣上曲留亶王在京,也已经耗尽两朝君臣情分。如今圣上肯示好,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们做臣子的,说到底就是天子的奴仆,哪里有奴才跟君主置气的?你结交藩王挑衅皇权,圣上现在羽翼未丰根基不稳,才隐忍求和,不日他亲政掌权必定要反攻倒算的。纵观古今,让帝王隐忍的权臣将相,无一善终。”
“明日我便奏请圣上遣亶王回封地,你就当是为了秦家,咽下这口气吧。待圣上亲政,为父也完成了先帝的嘱托,便会告归林下,若是主上宏量不计前嫌,你便袭爵安度余生,若是……”
“父亲。”秦方好打断他,眼睛空洞地望着一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您是大祁的忠臣,先帝不止独孤明一个皇子,大祁也不是只有独孤明有资格做皇帝。”
“放肆!”秦思道猛地站起身,颤手指着秦方好,气得上下牙齿直打磕,“我平日怎么教你的?不可纵语!”
他胸腔大起大伏,凑近秦方好,低声怒问:“如此不臣之言,你还跟谁说过?”
秦方好抬头与秦思道对视,眼神阴诡。
宣风那一脚,将他所有阴暗邪恶的心思都踹出来了。
奴才的行止言谈都是主子的授意,说明独孤明早就想弄死他,那不如搏一搏,他先下手弄死那主仆两。
秦思道看儿子这执迷不悟的模样气得脸都青了,若不是看他现在重伤未愈,估计能将他又打成重伤,甩袖出去之前留下一句:“往后不许出院,在这好好反省!”
秦方好就此被禁足,秦思道不让他出院子,也不让他见外客,亶王回封地之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可秦思道拦不住独孤明。
他隔三差五的来相国府找秦方好,每次都会带一篮橘子,秦方好不理他,他便自己在那剥橘子。
他偶尔也会开口说两句话,说他也可以教秦方好习武。
秦方好心中怨气深重,暗道小爷习武就是为了打你呢!
朔风送秋迎冬,暖风解雪又一春。
独孤明依旧带着橘子出入相国府,有时候秦方好也纳闷儿,他从哪搜罗来这么多橘子?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最后秦方好还是心软了。
这次独孤明除了带橘子,还带了一样东西。
“这不好吧?”
秦方好稀罕的捧着手里的血玉如意,哈口气,扯袖子擦了擦。
独孤明进屋时,秦方好还垮着脸眸光黯淡,一见那血玉如意,顿时满脸生花,桃花眼变得亮澄澄的。
由此可见,好玉养人并非不经之谈。
他把着血玉如意在脸颊上左搓搓,右搓搓,又探进衣襟里搓搓。
“嘶~”秦方好神情惬意,“这极品玉就是不一样哈!沁爽!舒坦!”
他这一舒坦,什么血海深仇也想不起来了。
谋反大志被一柄血玉如意敲得稀碎。
独孤明手里剥着橘子,看秦方好破涕为笑那没出息的样,嘴角噙着抹笑意,将剥开皮的橘子递给过去,道:“能博得方好一笑,便是此玉最大的价值。”
秦方好这会儿在兴头上,瞧独孤明也顺眼了,拽过他递橘子的手,把血玉如意探进他衣袖里。
带着秦方好体温的灵芝如意头在独孤明小臂上摩挲,独孤明微微低头,任他胡闹。
“怎么样?”秦方好眉飞色舞的盯着独孤明,“舒服吗?”
秦思道坐在一旁,简直没眼看这便宜儿子,轻咳一声,沉声道:“好儿,不得无礼。”
秦方好嘿嘿笑着,收回血玉如意,又探进自己衣襟里搓胸口,放开独孤明手时顺便拿过他手里的橘子,一口半个,两口把橘子吃了。
独孤明又从篮子里拿出个橘子剥皮,问:“你的伤可痊愈了?”
“好了好了!”秦方好笑嘻嘻点头,“都多久了,早就好了!”
独孤明垂眸看着手里的橘子,道:“勤政殿的宫人都很想你,问你何时复职。”
意思是让他回去继续当起居郎。
秦方好被血玉如意敲昏的脑子这才缓过神,望向父亲。
这血玉如意是郭家至宝,为何肯轻易送出?
独孤明之前任近卫嘲他伤他,明明就很讨厌他,为何要送他血玉如意,还让他回去当起居郎?
如果是忌惮他结交藩王,可亶王已经回封地了,说不通啊!
有诈!
秦思道也是摸不着头脑,自然无法给儿子提示什么。
秦方好尽管万般不情愿,还是把血玉如意放回锦盒里,推到独孤明面前。
独孤明正在摘橘子肉上的筋膜,看见锦盒,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向秦方好,问:“怎么?”
秦方好没滋没味地撇了撇嘴,道:“这血玉如意太贵重,微臣无功不受禄,不敢要。”
独孤明不着痕迹地哼一声,低头继续摘筋膜,淡淡道:“区区俗物,如何不敢要。”
“是不敢要这玉,还是不想担任起居郎一职?”他将摘净的橘子递给秦方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神情豁然开朗,“哦,你曾说过想担任辅国大将军以展壮志……”
“陛下!”秦思道赶忙起身,揖手道,“犬子痴人浪语,陛下大量,莫要当真!”
秦方好烦死独孤明暗戳戳告状的嘴脸,接过他手里的橘子撒气一般重重放到炕桌上。
独孤明拿丝巾擦了擦手,道:“老师,你先出去,朕与方好要单独谈一谈。”
秦思道抬头,眯着眼睛丢给秦方好一个警告的眼神,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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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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