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看的客人要了茶，往冷清的楼内扫了一眼，径直走上二楼。
见那客人直直地向窗边的望企看过去，这下何保和江尤都知道了，这不是什么偶遇，是特意来找。
茶楼内暖意浓，那客人脱了兜帽走到近处，十分有礼：“少城主。”
望企撑着下巴端详片刻，笑道：“我们这里可不叫城主。”
见那客人点头，他接着说：“我们是一整个族群。”
客人于是改口：“少族长。”顿了下，又问，“这里所有人都是族人？”
何保在一旁听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连忙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个，其实一般不用这样叫......”
望企站起来，亲自给客人拉了座，他靠近那人的白大衣时，感受到一阵风雪的味道。
客人没推脱，在桌边坐了，他将行囊挂在椅上。
望企在他右边坐下，道：“所有都是。还有，刚刚的不作数，叫我名字就好。”
“望企。”
客人颔首，道：“雪容。”
明明像个霜雪雕琢的人，却要让雪去融了。
望企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竟觉得有些残忍。
江尤这时总算能凑近观察雪容的相貌了，她先微吃一惊，之后几乎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何保努力搭话：“你怎么认出大哥是少族长的？”
雪容淡道：“城门的看守说今日少族长心情沉郁，从早上就坐在茶楼叹气。”
望企：“......”
雪容又补道：“还说少族长冲动易怒，霸王脾性，见到最好绕着走。”
江尤想了半天没个头绪，听见难得有人当面损她企哥，顿时笑得有些猖狂，将她初见雪容时那种莫名的警惕感抛之脑后。
雪容进城以来，街上全都空无一人，一片死寂，紧锁的屋院内偶尔传来婴哭声，鸥鸟嘶哑地在天空盘旋，仿佛一座鬼城。他在空荡荡的茶楼里遇见的人竟是最多的。
他问道：“这城中的人，他们都去哪了？”
望企和江尤都顿了顿，何保知道这两人又在心里郁结上了，于是解释道：“族里的习俗，冰封之后环境凶险恶劣，选族中成人精锐每个月外出狩猎一次。”
这里的成人时间跟外面是一样的，都是戴冠之年，二十。
他指指自己：“未成人，差一年。”又指指望企和江尤：“未成人，差半年，但精锐。”
从装束上也能看出来，何保穿着浅白兽毛衣，头发用棕绳松松地束住，腰间系一个花纹精美的香囊，脚上一双绣着憨厚虎头的浅黄短靴；而望企和江尤两人则穿着样式相近的黑衣劲装，十分适合荫蔽于黑土覆盖的山上，束腰束腿，裤脚扎进皮靴，透出双腿长直有力，身材矫健。两人腰间不起眼的地方还别着深色布料缠绕柄首的短刀，看上去也久经磨练。望企发束高挑，用一根深红发带复杂地缠绕紧束；江尤头发稍短，随意而英气地斜扎。
雪容明白了，这两人大概本来以为自己能跟着外出狩猎，却发现族人根本没打算带自己去。所以一身狩衣都没换，跑来这里生闷气。
“一般狩猎会进行多久？”
何保说：“五至七天不等吧，毕竟要满足全族人一个月的口粮。有一次遇上暴雨冲垮了山坡，半个月才回来。”
雪容皱眉：“那这段时间城中守备岂不微薄？”
“这冰封的季节，谁能跨过山脉来侵犯我们？再说盗贼之类的，靠留守的守卫还有，这不企哥还在这嘛......”何保言语间充满信任，“你放心，这里很安全的！”
何保的手举起来，可能是想拍拍雪容让他放松，结果手还没落下去突然接到他大哥充满和善的眼神，于是小心地放下了。
“其实我前来是有一事，既然族长不在，只好来拜访少族长。”
望企：“哦？”
雪容回身拿出行囊。
望企眯眼侧看过去。
东西好少......他到底怎么进来的，是把有重量的东西全都丢掉了吗？
雪容拿出一个卷轴，交给望企。
卷轴铺开，传来一阵墨香，纸页光滑纤细，绝非凡品。与之相比，那玩笑般的“追人手册”像是废篓里捡来的纸了。
三人一起看去，何保惊叫出声，江尤露出恍然的表情。
雪容道：“我为钦差，特来巡查边境。”
望企垂眸，指尖不经意地划过那行字体华丽的“钦差”二字，看不出表情。
之后，他带着一个无比友善的笑抬头：“原是巡查大人，失礼。”
**
雪容进城时不曾发现有什么人。
他只是站在那紧缩的城门面前，仰头望着那块石匾。信上所说的“冰封黑土之地”原来指的就是鹅城，奇怪的是鹅城本是地图上存在的地方，雪容依照着巡边的地图一路走过来。可那田野的老汉却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他穿过诡异的旷野和风雪，奇迹一样活着来到这里。
穿越那白茫茫宛如没有尽头的地界就像劫后逃生，他应该困倦疲累，没有力气再前进一步，但站在城门下的时候，却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像梦境，他的身体像是沉沉地睡了一觉刚刚从梦中苏醒，未觉一点劳累。这有些不太对劲。
但他没有给自己留什么后路。他不打算再走一遍这么漫长的旅程，就算回到万里外温暖的京城，也只是在那里苟活。他只能向前走。
他抬起手想摸一下这沉重的城门。以他如今的身法，是翻不过这道门的。他费劲力气来到了这里，怎么能在门外停下。
修长的指尖碰到了冰冷的门面，他下意识地缩了下手，一瞬间眨了下眼。
再睁眼时，压迫在眼前的灰色城门已经不见了，他看见空旷的被仔细铺设过的道路、空空如也的商店、房屋和农舍。不见寻常的活物，只有一种褐羽黑喙的鸟类在空中盘旋。
他转身，城门在自己身后。
他已进城了。
就像被沉默的城门请进去的一样。
雪容站在道路的分岔口。
雪容不必再看行囊中的信件，其中文字早已刻入脑海，他却一路上始终带着那张脆弱的信纸。
他途经庙宇，药僧告诉他蓝蝶是一种人制的毒药。他露宿山谷，旅人信誓旦旦地说蓝蝶不可独立生长，需依附生灵。
雪容没有见过蓝蝶，他只知道自己的生命唯有蓝蝶能够拯救。
他望了望鹅城安静宁远的天空，伸出手将那张泛黄的信纸向冷风中抛去。
随风离去的信纸可见的字迹最后写着：“......寻蓝蝶，断牵挂......”
风带走了信纸，断了他身上最后的牵挂。
他选择了一条路执着地朝那里走。
片刻后，他感受到一个视线，于是抬头，见到了鹅城的第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朗目疏眉，侧脸立体，斜斜地倚着窗垂眼看过来。
蓝蝶。
触目后的一瞬间，雪容就认清了真实。他神色如常，步伐平稳，只在心里暗想：
找到了。
之后的一切变得非常简单。
他走进茶楼，接近那个人。他听见递给他茶的伙计小声抱怨上面那位小少主喝霸王茶不给钱，于是不费力地知道了那人的身份，对他这个巡边钦差来说意外地非常便利。
他要杀了他。
取走蓝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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