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冷泉

一人从床上起身。

他一件件披了衣,劲瘦腰肢掩盖在了宽松干净的白袍内。

难为他能从那些明显大自己身量一圈、不是黑就是红的衣服里找出几件白来。

屋内靠墙角放着一箱面壁思过的衣服,大概是衣服的主人惹了人怒,但怒的人无可奈何,只能借无辜的东西出出气。

他将腰带系好——在京城时除了上朝做正事时向来是不系的,在这倒是成了必需。对镜理好了衣襟,不经意间转身,照出了雪白的发。

还有多少次?

他下意识在心中计算着。

手指不禁抽动了一下,他愣愣地垂眼,指间并无烧伤,仿佛被人抹去了。

他头莫名疼起来,抚了下额角。

所以昨夜一切平定后望企将他送回来,替他洗沐换衣、又替他治了伤……

“砰砰”。

敲门声。

时候不早了,太阳都从头顶往下落。雪容开门,见到一个小童。

他闻到粥香,才恍然觉得饿。

“大人下午好,企少爷说您醒了就给您端来这个……”

这是族长家的家童吗?叫“企少爷”,以前倒是没见过。雪容垂眼看那小团子顶着乌黑的发顶在眼前晃,伸出手接……略过了那碗热腾腾的粥,摸了摸小童子的头。

“谢谢。”似是淡笑。

“!!”

小童子大惊失色,脸上不自然地挂上红,牙关打颤,结结巴巴地说不必谢,僵硬地走进去将托盘放进屋内,然后转瞬间溜出屋去不见了踪影。

小童子走后,雪容敛了笑容,望着他走时的脚步若有所思。

不是真人,是人偶……?

虽然表情、声音天衣无缝、甚至有活人的体温,但动作到底是泄露了几分真相。

望企做的?他还有这本领?

雪容发觉那位少族长在自己面前愈发地不设防了,接连让自己了解了许多事。

他小口喝粥,那粥熬煮够了时候,十分粘稠,温热适宜。雪容意识到自己失去味觉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只道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然而此时他静静坐在桌前,窗外宁和的日光照在身上,被眼前的热气蒙了眼睛,心头似乎也被什么东西蒙住,滋味有些说不清。

一刻之后,后知后觉,他盯着眼前空了的瓷碗,从无味的舌尖品出了一丝可惜。

*

雪容的身体尚未修养好,昨夜已经显出虚弱,今日他一睡到下午,并不急着去做什么,打算在鹅城里随意转一转。

“大人好,企少爷说您出门时让我给您披件外袍……”

知晓了这童子是人偶,雪容就看得更分明了一些,小童子以一个特定的频率眨眼,眼珠是不反射光的黑。

“您小心啊。”

雪容走出几步后,那小童子在门前招手。

“他真好看啊……”

那人走远了,小人偶才缓缓放下手,小声对自己说。它好像又回忆起放在自己头上的温热的手,脸颊不自然地红。

“也可以不杀他的吧,嗯,企少爷说过可以……”

走远的雪容不知道背后的小人偶心里想的是这些,他循着一条没走过的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踩着满地的冰,四下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一片寂静。

他任思绪飘远了,回想起遇见男孩以来的种种。

曾经见孩童们玩过某种玩具,是一块块零散的物件拼在一起,组成动物、建筑等物品;有一天在皇宫中偶然也见到了,是那人懒懒拿在手中把玩。

皇帝也会沉迷这些?彼时雪容长大了一些,身体现出不好的端倪。他与皇帝的关系达到了一些平衡,雪容依旧受着明里暗里的苛责,但皇帝做出了比较大的让步——他允许雪容参政。

雪公子的名字在京城无人不知,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也是因为他的才华。

只不过没有官位。只是一些事交给了雪容去做,去想办法。那段时间雪容进宫不再是单纯为了受罚,也多了很多与皇帝交流的时间。

雪容抱着一叠文书来到皇帝案前,那人头也没抬,十分专注地摆弄着手上的活。

“陛下,关于城北防事……”

皇帝似乎没有听完的耐心,只问:“玩过吗?”

雪容愣了下,答:“……未曾。”

“啪嗒”一声,似乎有些不妙的声响。雪容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苦恼,随着声响那堆完成了一半的零件全部散在了桌上。

“拼这玩意有一块拼错了,在之后的某一步就会散架,只能重来。”

“你梁大人倒是擅长这个,我……唉。”

皇帝捏了下眉心,认命地重头拼起来。

这次拼的倒是顺利,雪容在一旁看了一会,手指微动了两下。

“他没教过你么,大概是觉得你不适合接他的班吧……”皇帝的嘲弄挑拨之意雪容清楚,这么多年他还是看不惯自己的“梁卿”领了个造孽的小流浪子回家,不浪费每一个机会让雪容认识到自己原本的身份。

梁故断案解谜之能天下无双,但确实从未要求过雪容这个养子什么。雪容十四岁时在书房中写了一篇千字谏言,对应的是朝中政事,从宫中偷看来的,不合规矩。雪容写时一腔热血,写完冷静后本打算烧了,却让梁故看见了。

梁大人读完没说什么,只是几日后,皇宫里那位似乎不情不愿,遣人送来了一块牌子。自那之后雪容可以自由进出皇氏藏书阁。两年后皇帝点头允他参政,就在御书房,见证的只有梁故和其余几位重臣。这是皇帝对他难得的认可。

那人拼好了手中物件,竟是一只蜻蜓。这和皇帝的违和感太强了,雪容不免多看了几眼。皇帝心情极好,赏玩着手中木制品,没有介意,向雪容抬了下眼皮:“城北你再仔细想想,去吧……”

“哦,对了。”

皇帝向雪容投去一个威胁的笑,指了指蜻蜓:“别告诉他。”

几日后雪容查明了事件中一个疏忽的关键,推翻了自己先前所有的策略,回想起那天皇帝的话不禁悚然一阵。他心神不宁地回到梁府,那天梁大人罕见地休息了一天,神色恹恹地在池塘边喂鱼,雪容觉得池边冷,于是替梁故去取了件披衣。他进梁故寝居室拿了衣服欲走,却瞥见梁故床边小几上放了个木制的蜻蜓。

居室里光影朦胧,散乱着书和衣服,很有梁大人的风格,只有那只蜻蜓是被纵容的例外,呆呆的眼睛,透露出稚气。大概是收到礼物的人也很烦恼,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

“……”雪容眨了眨眼,明白了,梁大人今日颈后贴的膏药是为何、行动不便是为何。

……

男孩一事,或者更广泛的鹅城一事,都像是当初那只蜻蜓,各种线索在雪容脑中拼凑,而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推翻之前的,拓展新的问题和可能。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会真的等着那个“祭祀日”到来,相信望企告诉他一切。即使身体状况和精力限制着他,他也要竭尽所能在那天之前多靠近一点真相。

男孩给了他很多的提示,就像期待着他做出反应一样。他有预感,自己已经走到了重要事实的边缘。

雪容回神时,发觉自己在走一段上坡。脚下没有积雪,是一条湿漉漉的石子路。他似乎是绕了一个弯,走上了一个山坡,不落叶的松树上淅淅沥沥地向下滴水,是融化的雪。

这里湿气极高,温度也不足以令雪留存,雪容微奇,见尚未日落,就向深处走去。

他眼前被水汽笼罩,朦胧不清,只见影影绰绰中什么东西显现,清冽泉水从山坡上的石缝中涌出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瀑布,生生不息地灌注入池中。

池中有一人,长发铺在水里,依靠着岸边石堆,后仰着,似是在闭目养神。

雪容顿住。

这情节似曾相识,只是自己遇见的不是住在山间要吃人的狐妖,而是谎话说了一箩筐的某神秘少族长。按君子之礼,他该退的,只是莫名在心里较上了劲,为何要走开?有什么不能看的?

于是又自然地往池边走。

那人自是察觉,睁开眼,开口便是一句:“大人饶命。”

望企动也未动地仰躺在原地,雪容衣摆几乎要碰到他额头,极近的距离下雪容可以看到这人湿散的发、莫名红艳的唇、脆弱的喉结、以及一路往下……

“那男孩的事是我的错,我没有认出他……好吧。”望企视死如归:“其实昨夜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你的人偶做的不错。”雪容没什么表情。

“你喜欢?”望企似是抓住生机,连忙道:“我还有其他的,你可以随意挑走。”

雪容看了他一会,没点头也没说不,然后缓缓俯下身,伸指拨弄了一下池水。

涟漪就在望企脸侧荡起,他看着那根手指,恍惚间觉得是自己的心被搅了一下。乱的不成样子。杂乱思绪中望企抽空略带怨念地想,他是小孩吗?见到水就要碰一碰。

其实人偶是连着他的,他没有告诉雪容。下午雪容摸人偶脑袋的时候,他感受的清清楚楚。没有正常人会在这个时候泡冷泉水吧,望企想。他红着脸不知道躲去哪里好,于是一头栽进了这里。

“你何时好?”雪容撑着头,他收回手指,那接触了冷水的指尖被冻的有点红。

听起来有点无聊的语气。

望企知道这不太对劲,雪容不可能是在对他咳……撒娇,那就只能是……

他从水中站起来,就这样湿着披上了衣袍。

雪容从那显露的健硕身材中感到了一丝压迫,悄无声息向后退了一步。

望企回头,给了雪容一个笑,眼神却有些惆然:“走,为你介绍一下……那个男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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