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馒头做得再好,莫非还能好出朵花儿来不成?
哄笑一片。
云冯气得牙关紧咬,狠狠嚼碎口中不知是羊脑、还是羊蹄、又或是羊眼的糜肉,险些膻得两眼一抹黑。痛定思痛,隔日定要将薛小娘子摊上的云酥包买来,叫那群不知美食为何物的粗汉们也尝尝,何谓世间真滋味!
“我早同你们讲了罢?整个汴京城里,云酥包唯有薛记独此一家!——阿福!你停停嘴,别吃了,别吃了,先说道说道,这云酥包究竟有没有好出朵花儿来?”云冯倚着楹柱,抱臂睨着昨日替了自己一时辰班的侍卫阿福,神气挑眉道。
“冯哥莫侃小弟了……这会儿我若住嘴同你说道,只怕——诶!诶诶!这包子我先抢到手的!”
阿福嘴里正叼着一个云酥包,闻言下意识偏脸回云冯的话。话还未说完,他手中拿着的那云酥包便被身旁同僚一把捞去。
“你都吃仨了,还未吃够?撑破你肚皮去!”那同僚嘴中还含着未吃完的包子,此刻嬉笑着,含糊不清道。
云冯悠哉地瞅着他俩扭打一处,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
云酥包他买了足足十五个,这群汉子倒好,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两口一个,狼吞虎咽,也不知尝出其中美味来没有。
不过,倒亦有通“美食须熟嚼,生食不麤吞”者细细咀嚼,咂摸出其中真滋味:“云近卫,那薛小娘子手艺如此了得,可还卖些旁的吃食?”
云冯闻言,顿时想起今晨在摊前瞥见的那块新招幌。
“倒是添了两样新鲜药膳羹汤,一曰七白养颜羹,一曰醉仙醒神汤。”
“这我晓得!”不等云冯细说,便有另一侍卫眼睛一亮,忙不迭道,“七白养颜羹可是当下城中娘子们追捧的时新之物。我家娘子一早便从邻里听说了,兴国寺旁桥头有个做包子的小娘子,依着《太平圣惠方》里的美白方剂,调制出了七白饮,就唤作七白养颜羹!昨日便嚷嚷着要买上几盏回来试试——可五文一盏呢,都够买个炊饼当饭了。”
“真有那般神奇?”有人惊讶道。
“那可不?”云冯回忆着今晨见到的情景,“那薛小娘子干脆立了张大招幌,其上着墨八个大字——‘每日一碗,面若凝脂’!”
一听这话,众人皆忍俊不禁。
要晓得,本朝女子皆知“妇人本质,惟白最难”,也只有无需从事户外劳作,富户或贵族阶层的女子才能长期保持皮肤白皙?。
汴京城里的娘子们追求白皙肤色已是风潮,既然米粉、蚌粉,甚至是铅粉都能敷脸,她们怎会拒绝喝上一碗“从内而外变白”的羹汤?
云冯今日一早便已领教了七白养颜羹的做法。
那薛小娘子以白茯苓、白莲子、白扁豆、百合、鲜山药、杏仁细细磨碎后,倒入豆乳,熬成浓羹,接着加入鲜榨梨汁增甜,还撒干桂花碎装点,极有典雅之韵。
羹色雪白,又佐以“白食润肤,以色补色”之说,这叫那些贵妇人们如何不疯狂?更何况卖羹的小娘子自个儿便肤如凝脂,面如满月,活脱脱是个行走的活招牌。保不齐,正是喝那七白养颜羹调理出的呢?
若真是靠这羹养出来的,哪怕贵上几文,也得买来试试。
“那醉仙醒神汤呢,又有何奇效?”有人好奇问道。
他身旁同僚嗤笑一声:“你这截木脑袋,字面上不都写明了?‘醉仙醒神’,不就是解酒的?”
谈起这醉仙醒神汤,云冯今朝于摊前排队时,还多问过那薛小娘子一嘴。
薛小娘子说,此乃针对汴京夜饮文化推出的晨间解酒饮。
那时她正好将两篮云酥包麻利装好,往他手里一塞,狡黠一笑:“这汴京官员虽奉律不得入酒肆饮酒,可真要喝起酒来,谁也管不住。晨间急着醒酒的,又多半是昨夜宿醉的官员,多赚那些不守律令的官员几文钱没毛病。”
她说这话时,语气刻意压低,那双俏皮的小狐狸似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明光亮。
本朝虽鼓励民间酿酒以增税收,但对官员饮酒的行为却管控严格,且以明文规定,官员不得进入酒肆吃喝,无论公私场合均受此限。
真宗便曾质问官员鲁宗道“何故私入酒家”,并警告其行为恐会引来御史弹劾。由此亦可见,宋朝官员若因宿醉暴露其出入酒肆的事实,轻则训斥,重则罢免官职。
云冯忍不住哂笑。
若是侯爷知晓,市井之中还有这般古灵精怪的小娘子也同他们一样,跟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家伙对着干,且还是以这般稀奇法子,只怕那张冰碴似的脸亦会化冻,唇畔浮现一丝笑意。
如今薛小娘子推出这“醉仙醒神汤”,虽标高价,七文一盏,却偏生卖得极好——自然,那些个宿醉官员断不敢亲自前去,而是差遣家中仆从,悄悄买回马车上饮。
云冯想着,忍不住摇头失笑:“这薛小娘子倒是个妙人。”
“你说,谁是妙人?”一道熟悉声音冷不丁袭来。
云冯先是一僵,而后瞥见原随意倚在美人靠上,正吃着云酥包的几位同僚面色一滞,竟都在瞬间噌地立起,连手中的包子都险些落地,心中直唤起天老爷。
齐恂不知何时已走至廊下。
他一袭玄色常服,刀枪未佩,然立于廊下,周身那股凛然之气却仍叫人不敢多看一眼。更何况是这群尚处值守时辰,却躲闲吃包的侯府侍卫?
齐恂淡漠睨了眼方与同僚为包子扭打而分开的阿福。
后者打了个冷战,似只被点了穴的鹌鹑,手中攥着的云酥包不知该往哪藏才好,又出于值守摸鱼的心虚,当即将脊背挺得笔直。
云冯干咳一声,讪讪回道:“属下方才所说‘妙人’,其实乃兴国寺一小食摊的摊主小娘子……那小娘子做的云酥包乃是汴京一绝。”说着,音量愈低,后边那句几近无声。
齐恂扫了眼阿福握在手中那形似馒头的吃食上,语气不轻不重:“云酥包?”
云冯赶忙道:“正是!此名还是那小娘子自创的,据说是因这包子撕开时酥皮层层分明,入口轻盈,薄似云雾。”
齐恂未置一言,眉宇间却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些,眸光又落于那云酥包上,似有所思。
众人见他句话不说,以为他为此动怒,垂头纷纷相觑。
……其实,齐恂正是为这云酥包而来。
自打领兵出征北汉,腹部遭刺落下胃疾后,他便一直循宫中太医局定下的方剂,日日清淡饮食。若换作旁人,定然难以忍受,但他本就无甚口腹之欲,遵从医嘱倒亦正好。
可今日一早,却有些反常。
舞枪晨练完后,他照例回到书房复查卷宗。到了饭点,侍从自一旁端上七宝素粥与当季新鲜春盘,他放下案牍,正动箸欲夹菜。忽地,一股肉香自未阖紧的雕花支摘窗缝儿外飘入室内,渐满屋盈香。
香乃羊肉香气,本该腥膻,可那气息里却不见半分腥臊,反倒透着一种馋人的甘香,似有若无地萦绕鼻息,如同风饕雪虐时炉中炭火煨出的那点暖意,勾得人心底发痒。
他不自觉地停住碗箸,心神悄然被那气味牵引,渐渐飞去雕花支摘窗外。直至身旁侍从见他久不动箸,以为是菜肴有故,忙低声问询,他这才回神,面色如常道了句无妨。但心底终归是有些不悦——因一缕寻常食香而分神,实在不像自己。
寻常......咳咳,或许亦不算寻常罢……
待到他再欲动箸,垂眸望见面前清汤寡水的七宝素粥,还有那素净得过头的时令春盘时,却陡然无了食欲。
沉吟少顷,他落箸起身,径直往书房外走。
本以为又是齐悦好吃,在折腾厨房研究什么新花样菜品,结果竟见云冯同几个侍卫在角落里啃馒头。
——不,准确地说,还不是普通馒头。
阿福觉察到齐恂的目光停在自己手里的云酥包上,浑身汗毛倒竖,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不舍地伸手,痛心道:“眼下正是侯爷早膳时辰,这云酥包滋味甚好,侯爷吃了定可缓解胃疾。”
他未置一言,这小侍卫倒灵光得很。
齐恂收回视线,正想着如何体面将这“云酥包”拿走,然而——云冯这没眼力见的却横插一嘴。
“阿福你个楞头脑壳,王爷如今胃气孱弱,这包子里头的羊肉馅又属火,吃下去要闹腹胀痛的!”
阿福瞬间反应过来,当即“哦哦哦”连声应下,忙不迭收回手,将“罪魁祸首”云酥包护到身后,心中暗喜——绕了一大圈,这包子终究还是他的!美哉!
齐恂面色一沉。
可惜云冯未曾察觉,只继续老妈子般叨叨道:“宫中医官早便说过,侯爷伤在腹部,胃疾如累卵之危,饮食之上万万马虎不得。更何况,侯爷这两周连服理中汤,更该忌口。那真君粥以杏子去核煮烂,与米同熬,很是养胃,侯爷不若吃些真君粥?我还听闻......”
“够了。”低沉冷冽的声音骤然落下。
云冯痴张着一张嘴被打断,再一转眸,撞进齐恂幽深冷寂的眼底,顿觉后颈发凉,心底生出一丝不祥预感。
齐恂容色淡然,语气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值守时辰悠闲用膳,各自去领五军棍,外罚本月俸禄。”
“是!”众人当即应答,皆心如死灰。
直至齐恂踏出院门,诸位才松了口气。
“可把我冷汗都吓出来了。”有侍卫顿感劫后余生,“侯爷前一刻还好好地,怎突地便冷了脸,连个预兆也没有。”
云冯亦摸不着头脑,仍旧不知自己哪句话出了错,兀自感慨:“唉,侯爷负伤,胃疾久不见好,这老话说得好,胃不和则神不佳,想来他心中亦烦扰着呢!”
“美食须熟嚼,生食不麤吞”出自唐代名医孙思邈的《道林养性歌》。
“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出自《声容部·选姿第一》
宋太祖曾因官员提议截断巨木修缮宫殿而怒斥其“截你爷头”,文中“截木脑袋”由此而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妙娘子何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