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笋蕈胜肉夹

直至午时,兴国寺桥头的“薛记珍味摊”前仍旧人声鼎沸,长队绕过石桥,一直排到街角,热闹得很。

队伍中,两位女使等得乏了,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欸,这位姐姐排了有多久了?”身着青缎夹背心的女使侧头问道。

“嗐,莫提了,我在此处都怕站了不止半个时辰了。”另一位穿豆绿襦裙的女使朝前张望,见前方仍是黑压压一片人头,不由气闷地吐槽,“我家主母点名要喝这‘七白养颜羹’,今晨才买过一趟,眼下又来催我跑这一遭。”

“巧了!我家二娘也差我来买。你说,这不就是一碗白乎乎的羹汤么,当真有那般奇效?”

“听闻是摊主亲手研磨七种白色药材熬制的,很是滋补养颜……”豆绿襦裙女使的话音一顿,眼神朝最前头一望,抬手指给她看道,“再者,你看薛小娘子那肌肤,白得同羊脂玉似的。她日日出摊,这般辛劳,脸上却连半点倦色都无,说不准还真是这羹汤养出来的呢?”

“有道理呀。”青缎夹背心的女使若有所思地点头,咂摸着道,“若真能养颜,五文一盏,倒也不算太贵。今日我也买来试试!”

人群熙攘,摊前队伍依旧绵延,眼见着朱红木桶中的羹汤已见了底,薛荔将竹勺悬在桶口上,挺直腰背,歇了口气。

要不说这宋朝的经济发展是真好呢?百姓们大多不必为吃饱穿暖而愁,甚至还有绰余来买些养生羹汤。

薛荔捻起帕子,揾了揾额角冒出的细汗,一边点数着摊子前仍排着的人头,暗中算着明日该熬多少七白养颜羹才够。

她当初将摊名取作“薛记珍味摊”,而非“薛记早点摊”,便是不愿只靠云酥包立足,而打算逐步扩展品类。

常言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则瞧着不光是学业,这餐饮业亦如此。

兴国寺周边的早点铺大多是开了几十年的老饕餮,她的“云酥包”虽新鲜特别,但旁人尝上几回,难保不会琢磨出类似的法子,甚至做出更胜一筹的改良版。唯有推陈出新、独辟蹊径,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思索间,她俯身将最后一盏七白养颜羹打包好,踮脚朝人群喊道:“诸位贵客,对不住啦,今儿的七白羹连桶底都刮净了,劳您久候!明日卯时四刻,准点开摊,头二十位享买一赠一之惠!”

话音刚落,便听得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怎的就没了?好容易才排到我呢!”“薛小娘子,再熬一锅罢!”……

薛荔倒也想再熬一锅,可这羹汤里的白茯苓、百合皆已用尽,少了两味主料,这羹汤还如何算得上“七白”?

再者,她心里另有一盘算盘——“饥极方知饭菜香,渴死方悟滴水贵”。适当的饥饿营销能让人产生错失感,愿意花时间排队的客人大多不吝掏钱。若他们吃过一次,觉得效果不错,日后推出高价药膳,也就更容易被接受了。

眼瞅着摊前人流渐散,薛荔将铜钱理清,一一塞进荷包之中,收拾好停当,便推着小摊车回宅中去。

她照例清点完灶房里余下的食材,记在小本本上以防忘记后,便盘算着挑一个空闲日子去备货。忙活了好些日子,她也该给自己放上一日小假了,顺道去买几套新餐具。

正合计着,腹中忽然传来一声蔫巴巴的“咕噜——”。

她捂着肚子苦笑,连肠鸣音都如此有气无力,看来是真该饱餐一顿了。

薛荔在灶房里头东寻西觅。她记得昨日出摊还剩了三个云酥包,虽不好再卖,却也不至于直接丢弃糟蹋,于是妥善留了下来当第二日的吃食。

古时存食,要属冰鉴储存最为妥帖。但她不愿耗费太多银钱专门买个冰鉴来放剩饭剩菜,是以用了夜市摊贩间广为流传的法子——把食物搁在蒸笼中加盖保存,缝隙之间以新鲜芦苇叶填塞,再置于阴凉处。若要吃了,直接将蒸笼端去复热,省便又简捷。

苇叶含有黄酮,能抑制霉变,这几日试下来,倒也着实管用。

薛荔心中正惦记着那软乎乎、透香油的云酥包,迫不及待地揭开蒸笼盖,一眼望去,却登时怔住。

——蒸笼里,哪还有她白胖胖的云酥包?

笼屉空荡,孤零零地躺着几片青翠苇叶。苇叶被蒸汽熏得微微卷起,仿佛无声嘲笑着她的满心欢喜。

薛荔心底一跳,以为自己饿得眼花,赶忙合上笼盖。深吸一口气后,默默倒数三声,又再度揭开——

仍是空的!

薛荔:“......”

谁他耶的偷了她的包子?!

薛荔气得耳尖都发红,一口贝齿险些咬碎。偷就偷罢,偏要赶在她最饿的时候下手,这贼忒欺人耶!

她强自按捺怒火,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细细一想,这种事貌似发生不止一回了。自打她头回去夜市摆摊那日起,灶房之中便会隔三岔五地少些东西。

第一回,是她某夜回宅,看见自己买来腌制作开胃小食的青果似乎少了五六颗。彼时她熬夜熬得晕头转向,只以为自己眼花记错,便没放在心上。

第二回,是她练手做芙蓉饼。原本留了一小盘边角料,想着改日做成点心汤,结果隔日再一看,只剩下零星的糕渣。当时她还以为家中闹耗子,为此特意去了趟杂货铺,买来耗子药撒在灶房的各个角落。

第三回,是她在包云酥包的肉馅儿。包完后,她因腹痛难忍赶去如厕,可回来后再一瞧,装过熟羊肉馅儿的瓷碗却异常干净,肉末不剩,只余油花......

而这回,她的云酥包连个影子都没了!

薛荔脸色沉了下来。

这小贼,胆子竟愈发大起来,若不趁早治治此人,下回岂不得把她灶房都搬走?

然而再恼火,肚子也还是饿的。薛荔一手捂住饿得隐隐作痛的肚子,眼珠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既然这小贼贪吃,那便她叫他自投罗网!

薛荔翻遍灶房,见食材不多,但前几日为做笋肉和素馅馒头还剩下不少春笋和香蕈,拿来做几只“胜肉夹”倒是正好。

窗外天光渐暗,雨声淅沥,灶房里却暖融融的。

食案上堆着青壳沾泥的春笋,薛荔挽起袖子,舀来井水将它们冲净,仔细去壳后,又一一码放齐整,指尖一挑,握稳利刀,“吨吨”声响,雪白的笋肉便脆生生地剖成细丁。

香蕈柔软,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陶炉上的铜釜滚水翻腾,她以刀面一拢,将切好的食材悉数下滚水中去,又往里丢入几片姜片。笋丁与香蕈碎在白水里畅意翻滚,迎着暖呼呼的蒸汽,她握住木杵将胡桃捣成粗粒,时不时瞥一眼滚水中的那几片姜。

宋人有试菌类毒性之法,便是拿姜与菌菇同煮。如若姜色不变,那么菌菇便是熟透了,可以安心食用。

瞧着姜片的颜色依旧灿黄,她捞出焯熟的笋蕈丁,把它们混入胡桃粗粒中,再倒入豆酱与茴香粉。紧接着热锅烧油,油热了浇到酱料上,“滋啦”一声激出浓郁酱香,满室便被这浓油赤酱的滋味包裹住了。

馅料备好,接下来便是面团。从前薛荔便爱自己动手做面食吃,是以早就练出来十分可观的腕力。擀面时用力要绵韧,这样才可将面皮擀得薄如宣纸,却又不破。接下来以瓷勺取馅,面皮裹住馅料后对半翻折,再以指甲尖灵活一掐,掐出菱花似的花褶。差不多快将夹子包完时,便可提前烧热铁鏊,等着贴壁煎烙了。

她将生夹在锅中摆出朵花形以小火慢煎,不多时,鏊子里便传来“噼啪”细响。

油星四溅,夹子面皮逐渐泛起金黄的焦斑,香蕈、笋丁的清香与坚果的脂香交织,搭配着窗外春雨过后、清新而湿润的泥土气息,惹人垂涎。

薛荔特意把胜肉夹煎得香脆,执箸夹起一枚吹了吹,送入嘴中。咬下时只闻“咔嚓”轻响,外焦里嫩,鲜美无比。

不愧是凭滋味胜肉而得名,既有这般佳味,又何须食肉呢?——只是略有可惜,若是条件允许,再往里添些松子,风味必然更上一层楼。

薛荔本就饿着肚子,眼前的胜肉夹又热乎喷香,一个没忍住,便一连吃了仨。

但她可不曾忘记正事。待到吃得心满意足,她轻巧地从绣囊中取出一只小瓷瓶,不急不慢地把里面的粉霜混进方才拌馅余下的酱料里,又拿刷子蘸着均匀给剩下几只胜肉夹刷上。

“哼,偷尝偷尝,够你疼得哭耶喊娘!”薛荔欣赏了一眼自己的“大作”,将这一盘胜肉夹端到灶台一侧,特意放在往日热菜的锅里,装模作样地温着。

今夜,便瞧这小贼如何接招了。

......

更阑人静,鸦默雀静。

灶房角落里,薛荔把自己塞进陶瓮,头顶覆着一只大竹筛,只掀开一条缝悄悄窥视四周。

都这个点了,那小贼怎地还不现身?莫非,今夜改去别家偷吃了?薛荔蹲得腿脚都发麻,忍不住心中嘀咕。难道是今晚的胜肉夹不够香?还是说,那小贼不爱吃香菇和竹笋?

困意渐起,她强撑着眼皮,一想到明日卯时便得起身开工,而此刻她却还窝在这狭窄的陶瓮里守贼,不禁悲从中来。

薛荔叹了口气,方想换个姿势松松僵硬的腿脚,冷不防听得窗户“吱呀”一声轻响,随即传来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有人翻窗进来了。

青果:橄榄

胡桃:核桃

胜肉夹做法参考《山家清供》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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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笋蕈胜肉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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